月高悬。
月暗淡。
只是月本不应出现于此刻。
离蛀群侵入已过数个时辰,此时应当是白昼。
但月被她的子民勉强留下来了。
她最宠爱的女儿向她祈求,希望她能多多驻留片刻。
月也愿意听从她的孩子的祈祷。
做不到了。
即便再如何顽强驻足,月光的消逝终究不可避免,皎洁的光晕渐渐为灰蒙蒙的雾霭所遮蔽笼罩。
抱歉啊。
若月能言,定是满怀歉意。
可惜乾夏心里头却是明白得紧,月亮不会说话。
与空中傲立的天狼忧愁地望着明月。
她撑不了多久。
满打满算大概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最多最多三个。
天狼的爪爪没人爪好使,用人爪就可以掰手指数了。
总之她颇觉力竭,双眼稍稍浑浊了。
如此漫长的海岸线,却只能开出一道供蛀虫通过的关隘,当真是一件为难人的事。
糟心。
但是又不好不打开呀。
完全封锁对乾夏的消耗还要大许许多。
蛀嘛。
傻是傻了点,但蛮劲一大堆。
比起任凭祂们冲击封锁,不如让个道令祂们涌上岸。
总归能有个乾岚能在地下拦着。
乾岚拦不住就靠千帆嘛······
啊。
他已经自作主张上了。
更糟心惹。
乾夏想将不满的目光砸在千帆身上,因为这家伙消耗的是她的力量,她力竭得更快了!
狼祖在天上气恼地跺脚。
她很想很想大喊一声,让这恼人的家伙往后退一退。
话语凝固在喉咙。
她不舍得这座渔村毁灭,千帆又何尝不是?承载了记忆与往事的故土,从来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见证其毁坏破灭。
是的。
乾夏有着私心。
她很自私。
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自私将被利用。
当初与沧海之母于此处共敌蛀虫,大战之余亦更改了此地的特性。
于人宜居,于蛀宜存。
乾夏战后疗伤,本想等归来后便将此处封锁。
她来得晚。
渔村已成,她总不好随意拆除村落。
后来啊,后来她便与千帆在此住了些时日,渐渐萌生了些感情。
这便是前因后果。
至于为何后来又不住了,便是另一件比较复杂的事······千帆老去,而她变得年幼。
她把自己的将来送给了千帆。
千帆借用她的年华苟活至今,时过境迁,却也在渔村守了太久。
“咳。”
乾夏一声轻咳。
不好。
那人族帝君仍在尝试冲开封锁。
她退不得,一旦胆怯懦弱,只靠乾岚定是无法阻止蛀虫。
她又不得不暗暗感慨大洺帝君的狠毒,此人到底是把妖族性格中的弱点拿捏得分明。
也不对。
这可不仅是妖族的弱点呵。
大多的人族又何尝不是如此?妖族难道又全都如此?
乾夏凝望着愈发黯淡的月光,清幽长叹。
她是要死的。
千帆也要死,逃不开。
他们的相见本就是场大错特错。
······
狼群淡去了,乾岚早在千帆无言无语时便有所觉察,苦于前赴后继含不畏死的敌人与潮水般向大地喷涌,她也没了关照千帆的空闲。
轰鸣阵阵。
狼群的哀嚎令她心头震颤。
即便她心知肚明,死去的狼只是妖气的凝聚。
“千帆!”
她干脆向千帆大喝道。
可乾岚等来的却是一声震耳的巨响。
她呆愣地看向响动的源头。
一头丑恶的蛀虫将口腔中密密麻麻的尖牙探入天狼的脖颈,天狼的惨叫叫她心如刀割。
可也仅是如此了,天狼的瞳仁中充溢了那一抹毅然与高傲。
而后破碎。
虚假的天狼在她面前破碎成光点。
她没能等到天狼的复活。
换言之,千帆一定是出了些问题。
“千帆。”
天狼的少女艰难地躲开蛀群的袭击,回首望向那位腐朽沧桑的老人。
他终究还是没能站得住,他腿软,瘫坐在地上。
他或许注意到了乾岚,但他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或者他本就没打算说话。
千帆挥了挥手。
——要靠你了。
乾岚还来不及问他,破空之声堪堪掠过她的耳朵。
啧。
又是偷袭,索性此番乾岚多了个心眼。
巨大的天狼顿时跃向偷袭之处,利爪仿佛柄柄冰冷且无情的刀,将偷袭者斩于爪下。
恶臭的绿血粘腻了她腿上的毛,引她不免觉得不适。
没毒真是万幸了。
乾岚嘴角一咧,视线扫过漫长的海岸。
找到那个缺口了。
“老祖,那里有个缺······”
乾岚瞪大了狼瞳。
天空中哪还有巨狼的身影,唯有白裙的仿佛只有六七岁的女孩儿安安静静地躺在惨淡的月光中。
月太惨。
但月仍然深爱她的孩子。
“老祖?”
乾岚不会感知错,那分明就是乾夏。
但乾夏不该是这副模样啊?
少女有些混乱。
“那也是乾夏。”
虚弱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千帆的嘴角漫溢处夺目而摄人心魄的血。
唯有看向乾夏的目光依旧温柔而深情:
她为了爱人,愿意将她的生命与爱人共享,愚弄轮回,却最终被暴怒的轮回降下惩罚。
她为了记忆不随年岁的流失而磨损,甘愿化作雕像封闭自己。
她为了曾经留下回忆的地方,宁可任凭自私将自己吞没,套上贪婪的枷锁。
他欠她很多。
一条命,万年岁月,以及一辈子深情。
“这是真相。”
千帆喃喃,他看向乾岚:
“她渡命与我,相见便意味着死亡。
她的时间会被飞速吞噬。
所以相见才是一种错误。
但身为大地之母,当蛀虫侵扰她所爱的天地时,她便甘于抛下性命也要与我并肩作战。”
那句话真好。
千帆忽地记起曾经的一册书卷:
家国当前,你是我唯一的深情。
是了。
乾夏的力量分给了他,若要阻拦蛀虫,他们必须相见。
不顾震惊的乾岚,老人向月光中的女孩儿伸出了手,明月似乎依依不舍地抱着她的女儿,却最终在权衡再三后将女孩儿递给了他。
好像······
好像一位送女儿出嫁的母亲。
明月掩涕兮。
陷入昏迷的乾夏落入人类的怀抱中,顷刻间化作一头小小的狼儿。
许是觉得不舒服,便无意识地往怀里拱了拱。
乾岚的目光极尽复杂,可击杀蛀虫事大,她竟也无暇过多去思索。
只得感概造化一词。
可如今的局面太过惨烈,乾夏昏迷,千帆无以为继,被封锁的海岸随时有被冲破的风险,更有人族那帝君可能留下的后手。
哎呀。
又是需要玩命的一回。
如此想着,乾岚的眼中却仍如湖水般平静。
“乾岚。”
千帆忽地幽幽开了口,他的眼中倒映出了那片汪洋大海,深邃而神秘:
“你是这方世界轮回重生数次后诞生的天道。
天道本无喜无悲无欲无求,可此次轮回却让天道诞生在有人情味儿的地方了。
这是好事呵,乾岚·······天道不懂人情,便在一次次轮回中反复学习人情,如今就只差那临门一脚啦······我与乾夏会帮你的。”
话音未落。
乾岚顿时觉得脑海一阵剧痛。
昏迷之前,她只见到千帆嘴角那若有若无的淡笑、乾夏沉沉睡去的娇小姿态。
以及倒映在千帆眼底的、从海面上升腾而起的、琉璃色的滔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