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面色复杂。
他老老实实地听着穆孤烟讲述的故事。
少女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悠扬婉转,和黄鹂鸟似的,她又对他不抱杀意,这气氛自然而然地缓和了些许。
若仅是如此,郡守也不会那么老实地听故事了。
实在是······
不得不说,故事相当引人入胜。
她讲得很缓慢。
但足够跌宕起伏,又扣人心弦。
“呼。”
在少女喘了口气暂歇时,郡守甚至鬼使神差地倒了杯茶水。
“给您,您应是说的累了。”
好奇妙的感觉,明明在与那古诗中人族的死敌相处,郡守却意外地感到了宁静与祥和,他复杂地看向这位少女,心中默叹。
罢了。
她讲得确实很好。
即便她其实根本不擅说故事。
节奏是乱的。
情节是能够猜得到的。
恩怨是分明的。
可是啊,她的目光却是无比真挚的。
郡守圆滑世故了那么多年,他看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
于是他对少女的故事做出了简单的判断。
她说的是真的。
无论人与妖的恩怨,无论过去,无论未来。
人,到底是背信弃义的那一方。
忽地有些惭愧——郡守用力地扇了自己一掌。
不。
该惭愧的不该是他。
他不用惭愧。
他会为她倒一杯水便是仁至义尽。
他只是一个郡守罢。
会被故事打动,并不意味着他会为此做些什么。
“谢谢。”
穆孤烟笑了笑,从郡守手中接过那杯并不清香也不温热的茶水,将其轻缓地饮下。
茶水并不好喝。
那是郡守从放置许久的茶壶里倒出来的水。
“哼。”
穆孤烟看向了郡守。
是他的冷哼。
他头一回敢在她面前发出不屑。
“姑娘的胆子真大。”
啊,是说这杯水吧。
也是,如果警惕心足够强的话显然不会轻易喝下去。
若是换个话本子里的反派,这会儿应当是逼着郡守把这杯茶水喝一口,确认无毒后再自己饮下解渴······
或者再坏一点。
反派会把这杯水泼到郡守身上。
更坏一点,当着郡守的面下毒,再逼着他喝下。
但穆孤烟并非话本中的反派呀。
只是一杯水,纵使有毒穆孤烟也不会放在心上。
毒不死她。
茶水只作解渴之用,穆孤烟浅浅地润了喉后也不再关注这杯水。
“郡守大人,我时常在想一件事。”
穆孤烟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名为岁月的牢笼,郡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终究一无所获。
她看到了什么?
军售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我在想啊,我们这群妖族为何会这么苦?
在故乡被邪魔杀到元气大伤。
好不容易找到新的家园,却又无法与另一群拥有灵智的种族和平共处。
郡守大人,你说这真的合理吗?真的应当吗?”
他哑口无言。
这个问题大抵是没有答案的了。
“大人二字折煞我。”
到了最后,他也只能粗糙地转移话题。
穆孤烟当然听得懂。
于是她轻笑一声,缓缓走向了大门。
“我觉得很不合理。”
她把那双纤细得甚至显得过分瘦弱的玉手伸向半空,虚握。
“所以。”
她的语调分外坚定。
“我要控诉不合理。”
所以是击鼓。
郡守恍然大悟,面色却是复杂得极。
“西玉会是妖族的跳板。
从西玉郡开始,我会连同妖族往人族的都城进发······我保证,沿途我不会杀死任何一个人。”
是啊。
她肯定不会杀人的。
郡守心底冷笑。
前提是她得认为那个人能被称为“人”。
譬如说自己,他在少女的心中或许已经失去了其中一撇或一捺。
但姑且还不足以让她起杀心,他才能苟活于此。
他甚至听完了她讲述的故事。
过于复杂的心情萦绕心头,终究让一颗足够“精明”的心蒙上尘埃。
人间要变天,而他······谁知道未来如何?
究竟是史书上的罪人,还是说书人口中迷途知返的功臣。
嗯?
对啊,这座城他不想给也得给。
少女出现于此,只是意味着他可以选择站在谁那一边。
却并不代表他可以选择是否交出这座城。
“这座城,我给您。”
“谢谢,但我想你很快会庆幸这一决定。”
穆孤烟笑道。
郡守皱了皱眉,不知其何意。
“你不知道?”
他知道啥?他甚至不知道少女的惊讶是否也是一种故作的表演,他一直云里雾里着哩。
只是思绪纷纷扰扰间,他忽地看见穆孤烟那莫名的脸色。
用天气来比喻的话······可能是阴天加雪天,或许还参杂着浓雾。
“要打仗了。”
穆孤烟看着郡守:
“就在草原。”
但郡守仍旧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不对,出兵到草原是会提前通知的。
为了避免西玉郡百姓的恐慌······当然,名头是平乱或是剿匪。
可他好像不清楚呵。
出兵,但当地的郡守不清楚······
“不,郡守大人。”
穆孤烟的语调忽地有些幽冷,那一直维持在嘴角的笑容也不知何时荡然无存,郡守困惑不解,却在不久后得到了令他瞠目结舌的解释。
“你一定会感到庆幸。
你们的帝君是个狠人。
我猜,他打算把妖族连西玉郡一同毁灭。”
······
郡守默默地坐了许久。
可能是一个时辰?
也可能是两个,他记不清时间了。
从少女离开后,他就一直坐在府中了,一言不发。
他在思索少女说的话。
有一个很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
他并不了解那位帝君。
因此对于少女话中的真假,他竟也无从得出判断了。
那位被许多人称为庸君的大洺帝君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大概也没机会弄清楚。
郡守是个精明的混蛋。
正因为精明,他才能精准地把握住贪婪的度。
他想了很久。
对,他绝不会对少女口中的妖族给予任何帮助。
“但她强行夺走了西玉郡。”
喃喃自语一声,郡守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这很正常啊。
他只是个没用的郡守,但少女可是那个种族中最强大的家伙嘞。
输,很合理。
而被她夺走的郡城无论会被怎么安排都很合理。
郡守还记得少女在临走前说的话:
——放心,我说过不会杀人就绝对不会杀人,这座城我会试着把它给保下来的。
能信,但只能信一点。
至于另外一些,郡守觉着得提前做一些打算。
抗击是其一。
如何跑路则是另一。
他很精明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