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呢？”
城主与犴一同立于高耸的城楼上。
城下，便是气势恢宏的妖族大军。
他落后犴数个身位。
本以为自语不会被听见，却听得犴回应了他的问题：
“穆孤烟提前去下一座城池了。”
城主慌张将脑袋埋入胸前，一举一动尽显敬畏之心。
“抬起头。”
犴不曾回身，竟也猜到了城主的举动。
“臣不敢。”
嚯，这会儿就自称臣了。
畏为实，敬为虚。
很好揣测的心思，且这位人族的城主并未隐藏起他那些小心思，昨日穆孤烟便看明白与他说起，今日一见，果然分毫不差。
他想活着。
其实和西玉郡的郡守的心思一样。
西玉郡守难逃牢狱。
而他却选择了效忠。
为自己增加筹码？不像，那便是其他的私心。
“说吧，你想要什么？”
干脆破开天窗，遮掩对谁都不好。
犴如此想到。
双赢，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为了一己私欲，若于妖族无害也并非不可答应。
妖族是底线。
只要城主的要求不去触碰他的逆鳞，无非是些功名利禄罢，其实谁都给得了他。
这便是最为矛盾的地方了。
城主是聪明人，又怎会意识不到这一点呢？
效忠？
还有很多方法可以某的利益。
效忠最不讨巧。
其一，他背叛人族，沦为通敌的奸细。
其二，妖族也不一定重用他。
学了诸多勾心斗角之术，犴头一回觉得一个人内心的真正想法竟会如此复杂，难以揣摩。
“臣······”
城主在犹豫了，或许真是为了功名。
“臣想继续当城主。”
失望在犴的眼底一闪而逝，本想含糊其辞，城主却接上了自己的话头：
“虽说恩人救了城中百姓。
但对于陌生的种族，百姓心中仍是恐惧居多。”
城主苦笑不已。
“臣以为，城主暂且还应由人族来。”
犴微怔。
“当然！”
许是担忧犴对他的目的有所误解，城主憨厚的面容上忽地浮现出些许慌张，便是犴也无从判断究竟是演技还是真情。
难猜啊。
“待百姓接受了妖族。
这城，臣会交还陛下。”
“你说漏了。”
犴并不打算隐瞒本是心照不宣的真相：
“你怕妖族对你不利，对人族不利······但朕对人间没有兴趣。
今时今日，朕只想替妖族向大洺的帝君讨个说法。
再有便是终究看不惯他对同胞的所作所为，连同人族的一份一并算在了这场账之内。
城，朕不要。
名，朕不稀罕虚名。
地，荒天足矣。”
犴久违地吐露了长足一番话语。
他望向苍蓝的天空。
西地是一如既往的好天气呵，南方五月末的季节应当渐渐有雨了。
如今的人间偏南应当有那位人族少年的义军在北伐。
犴犹豫过很久，他想派军武支援，却终究被穆孤烟劝下了。
“有芊芊姐在的。”
后半句话她没有明说。
——且人间需要领袖。
领袖是谁呢？
这是不言而喻的答案，犴也心知肚明。
也正因如此，犴才会拒绝城主的效忠，城主需要尽忠的人不是他。
“人间是人族的人间。”
话音在风声中消散，刹那之间，犴的身影便重新出现在大军前方，他的背影显得很孤傲。
城主隐约听见了一声淡淡的龙吟。
说来那位姑娘在与他说起荒天近况时提到妖族帝王是为真龙。
······
离大洺的帝都仍有六百里。
穆孤烟脚下的是距离都城最近的一座大城。
城很大。
站在南城门处，目之所及是无论如何也囊括不了北城门的，其实相当轻松地便能想象出人声鼎沸的繁盛巨城的模样。
她听到血腥。
她看到惨风。
她闻到遍地的赤红。
“来晚了啊。”
穆孤烟叹了口气，看向躲在身后屋中的人。
他们瑟瑟发抖地相拥安慰。
有人以带着惧色与感激的目光看着她，嘴巴嗫嚅，词句却凝滞在了嘴边。
她自制她的动作绝对不慢。
但她仍然只救下了城中一半的人。
“唉。”
抛下了妖族的大军，她以一己之力往大洺的腹地突进。
沿途的所有城池多多少少被蛀侵蚀。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还是太过渺小，哪怕拼尽全力也无法救下所有人。
不如说这本就是一种奢望。
但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穆孤烟总归希望能多做到一些事。
遗憾吗？
其实并没有多么遗憾，需要尽力去做的事从来不会有遗憾。
只会有成功时的狂喜或是失败时的释怀。
可当她听到身后若隐若现的哭喊时，一颗心又无法免于哀伤——当孩子们想哭泣时，父母会捂住他们的嘴，他们害怕怪物的卷土重来。
“姑娘。”
某位老大娘来到她身边。
老大娘是最普通的那种人，人间随处可见。
其实大多数人都是随处可见的。
“谢谢。”
老大娘向她低头致谢。
她弯不下腰。
老了，身上毛病一大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
但还能低下头，但还能表达感谢。
“还是晚了。”
穆孤烟可以肯定老大娘见到了她的非人之姿。
或许也有惧怕与困惑罢。
可老大娘总归还是走上前了。
“不晚。”
老大娘摇了摇头：
“不晚。”
仿佛是为了肯定自己的观点，她把她的答案重复了好几遍，她不停地说着“不晚”。
“这把老骨头还活着，就是不晚。”
穆孤烟瞪大了眼，却只能看得清老大娘眼中的浑浊。
或许不是。
是她因杂乱的思绪让自己的眼前蒙上了灰尘。
“姑娘，这里离都城近。
咱这儿所有人都晓得嘞，那位陛下已经不要咱们啦。
你愿意帮咱们，咱这儿反倒都高兴得很。
这会儿是怕着姑娘哩，待缓过来了那害怕劲儿，马上就有精壮的小伙子冲来找你要反了那位陛下嘞。
谁好谁坏，咱们懂。
该做什么，咱们也懂，也知道应去做。
老婆子呢没什么太多想法。
就想来见见救命的恩人，好好谢谢恩人，再给恩人鼓鼓劲儿。”
糟糕的心情一下子就被冲淡了。
穆孤烟恍惚几分，竟不禁感慨起语言的魔力。
她遥遥望向大洺都城的方向。
没记错的话这将是她第二回踏入人族王朝的都城。
第一次为了刺杀。
第二次为了算账。
横竖不是好事儿呢······
却也无妨。
往后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来城里兜一兜乐一乐。
至少现在，她要把那张惹人生厌的面孔恶狠狠地砸在地上，先砸他个头破血流再说。
再让他亲眼去瞧一瞧，你把你的天下折腾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模样。
咚——
穆孤烟忽地听见了一声轻响。
又一声，再一声。
她看着老大娘——这次老大娘的目光中就充满了清澈——当真是她的问题。
但老大娘估计没有听到那轻响。
所有人都没听到，只有她让隐隐的轻响传入了耳朵。
“战鼓？”
对，这是战鼓，六百里之外的战鼓。
用妖气与灵力相叠，将战鼓之声向人间的四面八方送去。
妖气里有狐狸的气息。
芊芊姐与洺无谕的北伐来到了终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