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地不知道睡了多久。
当一股温凉的触感碰在脸上时，生命的意识顿时从体内浮现了出来。
漫长的睡眠，似乎让我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儿时，那弥漫着冰冷与潮湿，却始终透着淡淡温暖的时光。
儿时的我，结实了优姬，那个几乎让我忘却的少女。
那是一个脆弱的少女，虽然有着坚强的外表，永不服输的神态，但，那双冰冷的眼中却时刻透着寂寞与懦弱。
旁人怯于接触这样的女孩，但我没有。
与她第一次相遇时是在夕阳下，我们展开了没有友好性的一段交谈。
但第二次相遇时——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巷子内抓住她的手腕时，我如此问道。
那时的优姬是一个小偷，趁着人群不注意时，盗走了两块面包。
我并没有当众抓住她。虽然我收到了来自父母的不少教义，但我却始终认为，人性本善，绝对没有人会毫无缘由地作出偷窃的事情，尤其是这样的孩子。
发生在她身上的究竟是什么事呢，我对此抱以十足的好奇心。
但那次，我却被打倒了，优姬狠狠地将我击倒，随后一人跑向了远方。
我并不痛恨她，相反，长久以来缺少朋友与关爱的我少有地能够受到他人的在意，以此我动力的我，不断地接触着八神优姬，于是在不久之后……结成了朋友。
——“你只要在我身边就一定会没事的。”
我曾经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保护着坚强而又十分脆弱的她。
但时光无情，儿时那少有的美好回忆却被埋藏在了心底，无论怎样刻意去回想也无法重现那时的场景。
记忆像是支离破碎的瓦片洒落一地，再也无法拼合了。
“唔……”
试图将那串回忆连接起来显然是徒劳，脑内的一阵剧痛，使得我不由得痛醒了起来。
“醒了吗。”
上方传来温柔的声音。
微睁开眼，视野内映出的是一张狼狈不堪却又让人感到心暖的面孔。
少女的眼睛微微眯起，唇间的暖意与脸颊上的小酒窝勾勒出了一轮唯美的笑颜。虽然满脸是触目惊心的血迹，但却丝毫不影响八神优姬那温柔的神情。
“啊。”
似乎是由于我盯得太入神了，使得她断然缩回了原本还放在了脸颊一侧的手。
“是不是有点狼藉呐。”
她轻声笑道，随后轻轻捋了捋在额前散开的刘海。
“不，还……还好。”
我有些诧异。
难以相信这还是数小时前威风凛凛的八神川介。
“那个……”
“啊对了……很抱歉，把你卷进来了。”
八神优姬径直打断了我的发言。
“不，没事，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自己深入的……没想到会造成现在这样。”
“他们太狡猾了。”
眼前的八神优姬袒露出一副忿忿不平的表情。
“不过，话虽如此，那些家伙们再怎么样还是群智商偏低的人呢，放心吧，我会想进办法把你救出去的。”
话毕，优姬便扶着瓦楞纸箱，勉强站了起来。
但那极度不稳的站姿，还是让人不免得为之担忧。
“请等一下，八神。”
“怎么了？小看我的智慧吗。”
“不，拜托了，不要送命。”
我用发自内心的诚恳语气朝着她背影说道。
“哈，在开什么玩笑嘛，为我这个之前还是敌人的家伙担心吗？拜托啦，我可是很负责任的……”
“够了！”
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做戏。
“我说过了，你只要在我身边就一定会没事的！”
“诶？”
她止住了踉跄的步子，随后一脸愕然地转过头。
“你刚才说什么。”
“只要在我身边就会没事的，一定。”
我也顾不得四肢的伤痛了。将右手搭在一旁的纸箱顶端后，我左手扶墙，稍稍施力，使自己站起身来。
“我从来没有食言过吧，八神优姬。”
“说出来了……”
“嗯？”
优姬的脸上满是惊愕。
她呆滞着，缓缓道出了这几个字。
“你说了我的名字。”
“你认为我会忘记你吗。”
如此理所当然地说着，我作出一副淡然的笑意，以冲淡此刻遍布四周的冰冷氛围。
“哼哼，别小看我的记忆力哦。”
“但你不是因为脑损伤丧失那段记忆了——吗。”
她飞快地接上这句话。
“难道你？”
“我想起来很多了呢。”
我低声说道。
“优姬你一点也不知道吧……在来到东京都，遇见你之前，我经历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
“怎么会……”
优姬不忍向后退却了两步，她的双手颤抖着，随后捂在了嘴边。
“居然……居然……咳……”
顿时间，那冷漠而强大的八神川介的形象消逝了。她的眼眶开始渗出泪水，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颊的轮廓流淌而下，混着尚未风干的血渍，浸湿上身的衣领。捂着嘴哽咽着的优姬，一时间甚至难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明明……明明从那时发誓不会流泪的……我……”
“好啦，没事的。”
我憨笑着。
望着这熟悉的脆弱身影，我忍不住想要敞开胸怀紧紧拥抱。但优姬却毅然伸出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小谦。”
这也是她在重新邂逅的时日以来，第一次呼唤我的昵称。
优姬松开了捂住嘴的手，虽然忍有泪水在往下流淌，但那眼神却透着一丝凄冷的坚强。
“听着……九城和草雉也许在几分钟之后就会交接完毕，随后前来收拾我们了……到时候，我来拖住他们，你想办法逃走。”
“啊？！”
“听我说完。”
优姬依然竖起左掌。
“我在此之前报了警……虽然不知道那些家伙们是否会来，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你就一定要活下去。”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啊！”
我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
“如果两个人都想要逃走的话，有可能谁也走不了。”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但是……曾经的你不就是这样做吗？为了保护我，你自己一个人……”
“笨蛋，保护弱小的女孩不就是我们这些大男子汉的天职吗！”
“谁弱小了！这十年来我可是不断锻炼自己啊！再说，论年纪而言明明是我……诶？”
“哈哈哈……”
我忍不住地发笑，使得优姬不由得停下高声的喊话，迟钝了下来。
“有什么好笑的？”
“你啊，太认真了吧。”
我忍不住低声说道。
“看着你这幅认真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呢。明明在之前还是一副成年人样式的‘八神川介’，但现在……”
“唔……”
优姬不由得安静下来了。
这样以来，便可以正常地谈话了吧。如此想着的我，将手伸向了优姬。
“诶？”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抛弃你一个人的……不是一起死掉哦，是一起活下去。”
“怎么可能的事情。”
“相信我。”
优姬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将手搭在了我的手掌上。
腿上的伤痛并没有彻底退却，但我依然忍着止不住的疼痛，扶着瓦楞纸箱缓缓前进着。
“躲在这后面的话，可以拖延一些时间吧。”
“但是挡不住的……”
“给我搭把手。”
我没有听从优姬的话语，而是用力搬起一旁的钢管椅。
“把我们的位置围起来的话，他们也无法轻易靠近的。”
“……这种做法……”
无论指节，腰间……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传来阵阵的痛楚。
但尽管如此，我仍然用尽全力，将它放在了纸箱堆的一侧。
“等下，小谦！”
“怎么？”
“外头好像有什么……枪声？”
为了洞察外头的动静，身旁的优姬将脑袋靠在了墙壁上。
“砰！”
她的话音尚未结束，脚下便传来一阵晃动。
“这是？”
确切地说是整个仓库都在震动。瓦楞纸箱不住地摇晃着，天花板亦是在往下掉落在土黄色的粉尘。
“是卷帘门！”
随着优姬的声音，我猛地转向了仓库的门口——而后，那里就像是顺应我的视线一般——
卷帘门被打开了。
午后的阳光比起上午更加耀目，猛然闯入了昏暗的视野中。
“唔……”
阳光有些刺眼，以至于我不由得微眯起双眼来。
“优姬，来这里。”
虽然准备没有结束，但既然事态已经发生，便不再有时间作出什么准备了。
拉着优姬的手，我侧身躲进了一旁的纸箱阴影内。
“等下……那个人。”
刚刚蹲下时，一旁的优姬便如此提醒着我。
映入视野的人影……有三个。
率先步入进仓库的人体态偏瘦，但却有着一头醒目的红发，毫无疑问，那是名为九城的少年的身影。
但他的神态似乎有些异常，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僵硬。
“有人用枪指着他。”
优姬如此小声地提醒着我。
事实证明了他的说法。随后步入的人手持着枪械抵在九城的太阳穴旁。
“是这里吧。”
“嗯。”
持枪男子身材偏高，肌肉十分匀称而发达。从他一身深蓝色的特殊服装判断，应该是属于警察一类的人吧。
而在他的身边——一个孩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是小馨夜！”
也就是说，小馨夜认识那个男人，并且指引他来到这里的吗。
“啊，那里！”
似乎望见了我，小馨夜兴奋地拉扯着持枪男人的裤管，朝着我的方向挥着手。
“明白啦，明白啦，如果再这么拉着的话，大哥的裤子可是会掉下去的哦。”
“嗯嗯！大哥，大哥……”
是错觉吗。
隐约听见小馨夜称呼那个人为……“大哥”？
持枪的男人旋即侧身，朝着我的方向喊道：
“那边的人，快过来，我是警察，会确保你们的安全。”
“我知道了。”
旋即回应了一声。
简直不敢相信，我就这般轻易地获救了，望向身旁的优姬，她也正将兴奋的眼神投向我。
也许，这就是运气吧。
怀着活下去的心愿，便可以获得幸运之神的眷顾，一定是这样吧。
然而——
视线中再次捕捉到了那一丝明亮的刀光。
——和之前一样！
“警察先生！”
“嗯？”
观察到了事态的不对劲，我立马朝着他的方向大声呼喊。
但下一瞬间，男人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迅速抬起了脚，旋即朝着身体的右侧猛地一踹。
“喀拉。”
准备拔刀的九城遭到迎面重击，身体立即倒向一旁的纸箱堆中，骨骼碎裂的声音也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响起。
“真是的啦，这种小伎俩就不要对我用了。”
相反，那名警察则是袒露出一脸笑靥。面对着倒地不起的九城，他投以不屑一顾的眼神，而后转身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
“两位，还好吧。”
“嗯。”
走到我面前时，警察微笑着递上了手。
我迟疑了少许时间，见小馨夜那笑眯眯的颜色，我也旋即明白了，于是也将手递了上去。
“青浦高校高中部一年级生，林忆谦。”
“青浦高校？”
警视重复了一遍，语气中略带些疑惑，但随后便继续自我介绍。
“东京都警视厅，警备一科警佐，名字是桂朱雀。”
“桂？”
我也不由得疑惑了片刻。
回想起方才，小馨夜亲昵地称呼他为“大哥”时……一切似乎了然于心。
——是桂同学的哥哥？！
——不会吧，这憨笑的模样真是没有半点相似啊！
简直难以将有些大小姐脾气的桂同学与眼前这位笑容可掬的警察归类为兄妹关系。
但事实如此，我也难以否认，只能笑着微微颔首。
“你们的伤势不轻。不过，我们带来了救护车，所以请与我一同前去吧。”
“嗯。”
我转向优姬，抱以会意的一笑。
“我知道。”
优姬似乎没有打算与警察照面的意思，只是低调地走在我的身侧。
仓库外是一片狼藉的景象，似乎由于发生过激烈搏斗一般，血渍洒满了泥泞的土地。走在这浓厚的血腥味间，我突然有种想要作呕的冲动。
“警佐。”
不远处走来一位警察，朝着前方的桂朱雀敬礼之后，他低声在朱雀的耳旁念叨着什么。
“是这样啊。”
桂朱雀有些不甘的嘁了一下。
“居然……跑掉一个家伙了，真是失态。这次潜入虽然没有人员死亡，但我们也有不少队员受到了枪伤，任何一个人的漏网都不是值得原谅的事情。”
“明白！”
将那位警察遣走之后，桂朱雀挪正有些歪戴的警帽，旋即侧过脸来。
“对了，之前向我报警的是你吧。”
“我？……没有。”
“这样么。但之前，有人在短时间内连续向我们多次拨打电话，我们锁定了讯号来源的同时，也查清那个使用者确实是名叫林忆谦。”
“这样啊……”
不由得斜眼，偷偷望向了优姬。
或许那就是她的策略吧。
身为组织的一员，电话的通讯显然会收到组织的监控。那么，假如借助我这个外来人的手机求救，并且随后将其掰断后，便也不会受到组织上的怀疑。
这些策略很难相信是短时间内构想出来的……或许这么多年里，优姬真的经历过很多次这种事件吧。
走到相距救护车停在不远处的第一仓库旁时，警察停下了脚步。
“那么，两位，我们就此别离了。”
桂朱雀在向着我们挥帽作别。
“嗯！”
作为回敬，我也同样是微微鞠躬。老实说，这一动作或许是我现在可以做到的极限了，长时间以来的疲惫，让我现在恨不得立即躺在病床上，老老实实地开始漫长的休息时间。
这种想法，应该是没有错的吧。
……
“结束了……”
救护车在公路上奔驰。
透过车窗望见了两旁飞快流逝的风景，不免得长舒了一口气。在昏暗仓库里渡过的那数小时时光彻底摧残了我的精神，此刻望见如此平凡而又清新的景色，身心俱疲的我也自然由内而外感到心旷神怡。
一切都结束了吧。
不会再有什么争端了。
小馨夜与孩子们被警方救走，而我与优姬，则是行驶在前往医院的途中，那血腥的争斗与令人费神的阴谋诡计，此刻都成为了过去的回忆。
残留下的却是如此真实的感觉。
真实的疲惫，真实的心动。
告离在那死亡线上痛苦挣扎的快感遍布全身。
“吶，优姬？”
不由得低声喊了身旁的少女。
但故友却没有给予预期回应。侧过脸望向她时，却发现优姬已侧倒了下来，她的脑袋依靠着我的肩膀，眼睛眯起，嘴唇微张。
若不是她的嘴里还在均匀的吐息，胸口还在缓缓地起伏，也许我真的会大声叫喊医生过来吧。但此刻的我明白，优姬已经浅浅地睡下了。
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我却从那唯美的笑容间窥视出那似乎真的是一个很美的梦。
其实，一路过来时，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戴着面具的人，要怎样窥视他的面部表情呢。
隔着冰冷的面具，八神川介给我的感觉总是十分淡漠，但，摘下面具后我优姬，却带给我真实的温暖。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隔阂。
人与人之间，若没有那触摸不到的面具隔阂，想必是可以相互沟通与了解的。然而，正是因为有了这道无形的存在，我们才获得了想要去探索的求知欲，才可以努力去结交他人。
优姬与我，也正是如此吧。
她作出的恶意，在那面具破碎之时早已不再。
窥视到那一虚伪假面的我，也渐渐理解了现在的她。
我伸出手，轻轻抱住了昏睡中的优姬。
望见那甜蜜的睡脸，我也抱以淡然一笑。
戴着面具，佯装出一副虚伪的恶意，却丝毫不让我厌恶。
相反，我想要了解她。
了解怀中这名为优姬的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