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终焉序曲
黎缡登上了高塔的顶端，从这里，她能从容地俯瞰整片荒原。裂纹遍布的白色塔身如一根摇摇欲坠的电线杆，从它脚下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无限延伸出去，直至触碰到那圈黑色高墙而停止生长的，是黎缡的故乡，这片被称为阿缪莎的沙漠。
一阵寒风袭来，黎缡瑟缩着将身上的袍子裹紧了些。
在占据着所有视野的黄色风沙中，她看见了沙海镇。如同它的名字一样，那是沙海中一片孤独的风帆。在寥寥炊烟下，破败的房屋与支离破碎的街道仿佛一手可握。黎缡觉得沙海镇就像一片裂开后又被重新粘连到一块的瓦片，只要阿缪莎轻轻翻涌，就能将它吞噬到黑暗的沙丘底部。
就像黎缡的父亲一样，死去得无声无息。
阿缪莎人认为，亡者的魂灵将回到阿缪莎的怀抱，随风飘荡在这片广阔的沙漠中。黎缡想，或许来到这座最高的塔顶上，她就能再次看到父亲那张微笑的脸庞。或者，至少让父亲能够看到她。
黎缡擦去眼角的泪水，她深吸一口气，在这个高度，空气带着针刺般的寒意，但好处是没有沙子会突然呛进肺里。
她唱起了父亲教她的那首歌：
晨曦微冷
星芒摇曳
黑暗中的旅人
在无字的路碑旁
恶犬狂吠
夜枭怪嚎
他听见
赫卡忒遗落的声音
说
不要看向脚下
不要回首来路
当光明坠落世间
风帆在雾海中
远行
在歌声落下的那一刹，黎缡似乎看见了父亲那张往常熟悉的笑脸。
身后突兀响起一片掌声，将黎缡吓得如小猫般跳了起来，猛一回头，她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同龄的少女。
少女有着一头显眼的暗蓝色长发，身着时尚夹克和兜帽卫衣，一件颇为机能的黑色长裤掩盖不住她比例夸张的双腿，黎缡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昂贵运动鞋上沾满了黄色的沙子。
她不是阿缪莎人，她来自墙外。
“你的歌声真棒，那是阿缪莎语吗？虽然我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我想，你一定是在为重要的人祈祷吧。”来自墙外的少女微笑着说，紧接着她意识到，眼前的阿缪莎女孩或许听不懂她的语言。“啊抱歉，你听得懂通用语吗？没关系，LK系统的翻译功能……”
“听得懂。”黎缡开口。
“是吗……那就好，”少女的人工微晶体虹膜闪了闪，LK系统的翻译功能被关闭，“我叫奈米，你叫什么？”
“奈米？”黎缡睁大了眼睛，“难道是……”
“极光坠落乐团，”奈米轻轻撩起被高塔之上的寒风扬起的暗蓝色发丝，“我是吉他手。”
极光坠落乐团，暗星娱乐公司旗下的一只新兴摇滚乐队，黎缡不久前在麦克大叔商店里的电视机上看过他们的演唱会录像，难怪她会觉得这个女孩有些眼熟。
“我叫黎缡，很……很高兴认识你！”黎缡有些慌乱，“那个……你为什么……”
“主唱死了，”奈米笑道，“乐队面临解散，我出来随便走走，散散心。”
“随便走走……在阿缪莎地区……这座塔的最顶端？”黎缡无法理解。但紧接着，她立刻意识到，奈米口中有一则关键信息：“等下，你说……凯拉死了？……玩笑？”
凯拉，极光坠落乐团的主唱，那个留着寸头，看起来桀骜不驯的女人，她的声音很有爆发力，仿佛带着一种对命运的不甘，给黎缡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不是玩笑哦，”奈米绕过黎缡看向阿缪莎尽头那圈隐约的高墙，“现在，媒体也差不多该报道了吧。”
一阵消息提示音响起，黎缡仿佛猜到了什么，她拿出自己的终端，一则新闻推送显示在屏幕上方：“Break News！新兴人气乐队极光坠落主唱凯拉被卷入重大车祸，经抢救无效死亡！”
黎缡咽了口唾沫，她感到有些难以置信，而奈米仍旧云淡风轻，仿佛此事与她毫不相关。
“我说……”奈米转身微笑着望向黎缡，人工微晶体虹膜隐约闪烁着幽蓝的光芒，“你想玩乐队吗？”
一阵风从阿缪莎沙漠的深处刮来，逆流而上，灼烧着苍白的塔身。黎缡的视野被自己的棕褐色发丝扰乱，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张开口：
“诶？”
“黎缡，喂，黎缡？”
黎缡恍然回神，阿莱克斯那张痞帅的大脸占据了她整个视野，吓得她往后一仰，陷进柔软的沙发靠背中。
周围不断传来嘈杂的声响，造型师们正忙碌地给即将上台的艺人们整理着妆容，各种化妆品、护肤液和发胶的化学品味道充斥着鼻息，随即又被高雅而魅惑的香水掩盖下去。
阿莱克斯伸出粗壮的手臂，撑在黎缡一侧的沙发靠背上，他的身形轻易将女孩娇小的身躯覆盖。
“又在发呆，手术后遗症？”阿莱克斯用低沉而磁性的嗓音问。
过于亲近的距离让黎缡感到有些不适，她脸上刚一露出苦笑，阿莱克斯便被人揪着衣领扔了出去。
“贝斯调校好了吗，不过无所谓，反正大家也注意不到。”
“哈？！”阿莱克斯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奈米，你在找茬吗？”
“奈米，你不该这么说，”手里拿着鼓槌的克拉克为阿莱克斯打抱不平，“大家还是很喜欢阿莱克斯的行为艺术的！”
“所以就只有行为艺术可以被注意到是吗？我现在就给你表演一个！”阿莱克斯向克拉克扑过去。
娇羞的克拉克用自己那双猩猩般的手臂将阿莱克斯按住，说：“哎呀，可人家是异性恋啦~”
“放开我你这只大猩猩！”阿莱克斯大叫。
奈米拍了拍阿莱克斯的肩，说：“我相信你。”
“什么？”阿莱克斯不解。
“凭借你的魅力，即便是猩猩也能掰弯。”奈米目光中透露着真诚。
“滚！！！”
黎缡看着活宝队友们的打闹，“噗嗤”笑出声来。
听见黎缡的笑声，奈米转过头来看向她，问：“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黎缡点点头：“没问题的，医生说我已经可以进行一定强度的舞台表演了，最近我也有在加强运动和科学饮食，身体倍棒！”
奈米点点头，微笑：“那就好，那场车祸……”欲言又止。
“已经过去了，”黎缡说，“我现在还活着，而且即将实现我们的梦想。”
“在2199年的最后一天，极光将洒遍整个地球。”不知何时挣脱了克拉克束缚的阿莱克斯，来到窗边，从这里，中央市如蛛网般的交通干道尽收眼底。
“我们的声音将经由LK系统传到每个人的脑海，我的鼓点会成为每个人的心跳！”克拉克将头带绑到自己的额头上，干劲十足。
“三年前，我们一起定下了那个约定，要让所有人听见我们的歌声，”黎缡眼中浮现出那片广阔而荒芜的沙漠，“那个时候，我们站在阿缪莎的白塔上，而现在，我们站在中央塔上……”
“站在这颗星球的中心，”奈米说，“人类世界的中心。”
四人沉默了一小会，奈米拍拍手，唤回众人的思绪：“最后十分钟，再次检查自己的乐器、服饰还有妆容，要上厕所的话现在快去，否则待会儿就只能拉在裤子里了。”
克拉克接过话头：“世纪末恶臭传说，rock！”
“恶心。”阿莱克斯转头离开，那个方向是去往卫生间。
“黎缡。”奈米喊道。
“嗯？”
黎缡看着奈米，等着她说什么，然而奈米张了张嘴，却半晌没有出声。
“安啦，”黎缡握住她的手，“我身体真的没问题，相信我！”
奈米笑笑：“我相信你，从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这么决定了。”
第一眼……
奈米去检查自己的乐器了，黎缡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将她与白塔上的那道身影重叠。
其实是重叠不上的，毕竟已经过去三年了，当初的两个小女孩，现在都已成年。
一道突如其来的消息提示音响彻黎缡脑海，吓了她一跳。已经植入LK系统半年多，但黎缡仍旧不习惯那些图像和声音直接出现在脑海中的感觉。
不过，说是半年，黎缡因为车祸而昏迷了两个月，又因为复健期间对LK系统的限制使用，实际也就只有一个多月的体验时间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世纪末舞台需要通过LK系统向全球传递演出数据，黎缡或许永远都不会装这个东西。在某些方面，黎缡古板得简直像个原始人。
不过，阿缪莎人在墙外的人们看来，不就是原始人么。
黎缡笑笑，接通了讯息，绫子的大脸立刻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这张脸只出现了一部分，眼睛鼻子和嘴简直像要凑到黎缡跟前来似的，如果是LK系统的脑内通话，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但绫子和半年前的黎缡一样，是纯素体人，没有安装或植入任何机械设备到身体中。黎缡猜，这大概是绫子把脸凑得过于靠近终端屏幕的缘故。想象着那个画面，黎缡不由感到好笑。
讯息刚一接通，绫子唠叨的声音立马传了过来：“小缡，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乏力，或者犯恶心什么的？要不还是……还是不上台表演了吧？无论怎样，健……健康才是——”
“绫子，我状态很好，不用担心的。”黎缡柔声安慰。
“可……可是……”绫子急切而犹豫，看起来十分纠结。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一定要去，你知道这个演出对我有多重要。对了，你进入观众席了吗？”
“呜……还没有，我在入口通道这里，好多人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像蚂蚁一样，好大一片！”绫子回头看了眼身后，惊奇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有趣。
“那就赶快入场吧，再过一会儿演出就要开始了，一世纪仅此一次的机会，我们都千万不能错过呀！”
“那……好吧。”绫子顿了一下，说：“对不起，小缡，如果那个时候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噗~”黎缡忍俊不禁，“说什么呢，你又不是我的保镖，再说，车祸这种非自然事件，谁又说得清呢？”
后台的工作人员这时喊道：“大家，都准备好了吗？表演马上要开始啦！”
黎缡赶忙对绫子说：“要准备上台了，挂了啊！你就好好期待我的演出吧！”
“嗯，”绫子微笑，“我会的！”
挂断通讯，黎缡站起身，此时，极光坠落乐团的另外三名成员已经汇合到了她的身前。四人彼此注视，三年来的默契让他们仅仅用目光就能明白彼此的想法。
“各位，无需多言，出发吧。”奈米率先向舞台通道走去。
演出，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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