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黎明之前
2199年12月31日23点59分，中央塔第172层，安全通道内，极光坠落一行人刚从混乱的世纪末舞台会场狼狈逃离，在这里稍作休息，顺带整理混乱的思绪。
就在方才，随着空艇猛烈撞击会场外墙，剧烈的摇晃中止了极光坠落乐队的演出。与此同时，舞台的设备开始大规模报错，灯光变成了刺眼的红色射线，舞台装置停止运作。不知从何传来几声令人惊颤的爆炸，消防设施开始往外喷水，一切都陷入了混乱。观众席上出现暴动，惊叫声与嘶吼声在音乐停止后的会场此起彼伏。
几名观众扭曲着身体，以极不协调的姿态发了疯似的冲上舞台，被安保阻止。一名安保想带领极光坠落的四名成员前往安全区域，却在途中被另外一名安保扑咬在地。随即，冲破封锁的观众、后勤工作人员甚至还有其他艺人一拥而上，将那名安保淹没在人海之中。
来不及理解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四人发现那些疯子已经将诡异的目光投向自己时，他们只能转身疯狂逃跑。在进入安全通道前，黎缡不慎被一名倒在地上的化妆师绊倒。这名化妆师蠕动着爬起来，紧抓着黎缡的小腿，犹如爬虫般往上攀登。
黎缡认识这个化妆师，在表演前，正是她给自己上的妆。而现在， 化妆师扭曲的脸上沾满鲜血，仿佛刚被硬物碰撞挤压过，一颗仅连着神经的眼球垂吊在外，牙齿残缺的嘴里不断往外溢出殷红的泡沫。
奈米扬起手中的吉他，用力敲击在化妆师的头上，随着“咚”的一声嗡鸣，化妆师脑袋一歪，那张可怖的脸扭向了身后。
“黎缡，进来！”奈米用力将黎缡扯进了安全通道，克拉克反手将门锁上。
在门缝合拢前，黎缡看见许多陷入躁狂的人在走廊上疯狂地奔跑、撕咬、自残着。她忽然觉得这里的灯光好刺眼，就像有棱有角的实体一般，变成了玻璃碎片般的几何形状，往人的眼睛和血肉里扎。在人类文明的灯塔，这座高达千米的中央塔上，文明的秩序正在崩坏。
“呼……现在该怎么办？”克拉克将一个垃圾桶推过来堵在门后，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问。
没有人回答他。
阿莱克斯蜷缩在墙角，双手捂着脸，看不清表情。奈米将失神中的黎缡扶起来，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黎缡。”奈米轻喊。
黎缡没有反应。
奈米叹了口气，抱住黎缡，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前，用手轻抚她的后背。
“没事的，不用怕，一切都会过去的。”奈米说。
就在此时，城市的钟声响起，透过一层又一层厚实的墙体，跨越疯狂与混乱的人群，在这片狭窄的安全通道中回荡，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境，裹着一层朦胧的面纱。
“奈米，”黎缡从奈米怀中发出沉沉的声音，“这就是我们的跨世纪吗？”
奈米神色复杂，说：“不，2200年仍旧是二十二世纪，还要再等365天，新的世纪才会到来。”
“是吗……”黎缡轻轻推开奈米的怀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样倒还好些，否则就真的太糟糕了。”
“糟糕吗？不，我觉得很棒啊！”克拉克举起双臂展露出他那硕大的肱二头肌，“世纪末舞台演出途中，空艇坠落、观众暴动、流血事件，这场演出绝对会被载入史册！我们将成为二十二世纪摇滚乐坛的一座伟大丰碑！”
黎缡苦笑：“那倒……确实没错，虽然这场暴动似乎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样子，呃哈哈……”
“不，有关系的。”奈米忽然说。
“诶？”黎缡不解地看向她。
忽然，黎缡心底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她看着此刻的奈米，不知为何想到了三年前她们初次相遇的时候，仿佛一种命定的相遇，又显而易见地充斥着陌生。
“奈米？”黎缡不禁轻喊她的名字。
奈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有关系的，黎缡。和我，和你，都逃脱不了的关系。”
黎缡还想要进一步询问奈米话语中的意思，然而，不知何时从角落中站起身来的阿莱克斯，弯着腰无声无息地靠近了克拉克身后，接着，黎缡和奈米就听见了一声痛苦的惨叫。
她们急忙回头，看见阿莱克斯像野兽般凶狠地咬在克拉克的脖子上，鲜血飙射出来，洒在黎缡的脸上。
“啊！！！阿莱克斯？！”
克拉克用拳头猛击阿莱克斯的脸，用另一只手肘去击打阿莱克斯的肋部，黎缡听见骨头碎裂的声响传出，但阿莱克斯却丝毫没有松嘴的迹象。
“阿莱克斯，你在做什么！”黎缡大叫，她想要冲上去帮两人解围，却被奈米攥住手腕拉了回来。
“别去，”奈米低低地说，“我们走。”
“奈米？！”黎缡难以置信，奈米竟要抛下伙伴独自离开。
“还记得刚才那个化妆师吗？”奈米目光冰冷地直视着黎缡的眼睛，“阿莱克斯已经疯了，克拉克颈动脉被咬断，没救了。”
“可是……可是……”黎缡回头望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心乱如麻。
克拉克在数次挣扎无效后，额头青筋绷起，大吼一声，双手固住阿莱克斯的头，用尽浑身力气，猛然向身后的墙面撞去。在克拉克结实如牛的身躯碾压下，阿莱克斯肺部当场破裂，浑身骨骼都被碾成碎块，从嘴里喷出大口鲜血，失去力气，躺在地上发出支离破碎的吐气声。
克拉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捂着不断往外飙血的脖颈，艰难喘息。
“克拉克！”
黎缡甩开奈米的手，冲到克拉克面前，将自己原本系在胸前的领结扯下来，试图对克拉克进行包扎。
“来，松手，我给你包……包扎一下！”黎缡看着从克拉克指缝间仍在不断泄出、把他胸前衣物染成暗红色的血液，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克拉克看了眼黎缡，松开手，血液顿时如喷泉般汹涌而出。黎缡感到自己的双手仿佛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这股温暖令她脊背生寒。单薄的领巾根本无法止住这样的流血，黎缡越是想要努力让血液止住，越是不可抑制地感到绝望。她疯了一样地用手使劲去按住伤口，却根本无济于事。
“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带你去医院……”黎缡声音里的哭腔愈发明显，她此刻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忽然，克拉克抓住了她的手。黎缡愣住，她看见克拉克的微晶体虹膜中闪烁着微微的红光，那是错误代码的颜色。克拉克那张平日生动夸张的脸庞此刻面无表情，如同机器人一般。接着，他张了张嘴，气息顺着喉咙往外钻出时，扯动声带发出了野兽低吼般的声音。
“克拉……克？”一种猜测出现黎缡的心头，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
克拉克猛然张嘴，露出那一口沾染着鲜血的牙齿，咆哮着向黎缡脖子咬去。就在此时，一根枪管伸了过来，堵住他的喉咙，紧接着一声巨响，鲜血和肉块从克拉克后脑勺飞溅而出。
那声近在耳旁的枪响令黎缡感到天旋地转，她眼前一片模糊，脑袋嗡嗡作响，就像某一次庆功宴上喝了过多的酒，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时候那样。随即，她吐了出来，一只手扶着她，轻拍着她的后背。黎缡不断地呕吐着，直到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空，简直快要将内脏一块呕出。
吐完之后的片刻时间里，黎缡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僵硬的大脑什么也无法思考。她被搀扶着来到了墙角边靠着，直到两分钟后，她才渐渐缓过神来。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不远处的阿莱克斯与克拉克的尸体，第二眼看见的是在面前关切注视着她的奈米，然后她看见了奈米手中的枪。
“你……杀了……克拉克……”黎缡几乎每说一个词，就要停下来缓口气。她体内剩余的力气甚至让她连集中精力都感到困难。
“他在我开枪以前就死了。”奈米平静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冷静？”黎缡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问：“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都不……”
奈米将黎缡抱在怀中，沉默着。
半晌，黎缡的情绪逐渐稳定，她接过奈米递来的丝巾，擦了擦脸，泪水和血液糊在一团，粘粘的十分难受。
“奈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黎缡问。
“跟我来，”奈米拉住她的手，“我们去170层，开车离开这里。”
“我们去找警察吧，”黎缡说，“警察肯定已经赶来了。”
“前提是警察没有像那些安保一样发疯，或者被疯子咬死。黎缡，在局势稳定以前我们必须避开人群，任何人都可能像阿莱克斯或克拉克一样突然发疯，我们只能信任彼此。”
“……如果我们也变成了那样呢？”
奈米前进的脚步一顿，她回头看向不安的黎缡，嘴角挑起一丝柔和的笑意，说：
“如果我疯了，我会在发疯之前自尽。如果你疯了，我会先杀了你，然后自尽。”
黎缡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奈米握着她的手继续前进。在这座濒临崩塌的中央塔内，两人的心跳如黑夜中两盏孤独的油灯，彼此映衬，游曳在黎明到来前的无尽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