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保护的特权
阿缪莎沙漠的白天如同火炉，在最炽热的夏季，午间气温能够达到五十度。但是在太阳落山后，气温会如蹦极般急速下坠，当你能站在银色的沙海上仰望头顶的明月时，你的呼吸将开始结冰。
在沙漠中，气温的极端变化并非罕见，然而联想到这片区域两百年来的变迁史，如果能偶然从一个年轻阿缪莎人的曾曾祖父那里看见一张过往的照片，在那绿色葱茏、生机盎然的常绿阔叶林里，世事的变幻无常便能轻易体现出它无穷的威力。
偶尔来到阿缪莎沙漠旅行的墙外人难以想象阿缪莎人是怎样在这严苛的生存环境中坚持下来的，实际上阿缪莎人自己也不知道。这片广袤的区域在过往数千年间曾是他们祖祖辈辈幸福生活的天堂，他们曾以为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比这里更适宜居住了。
而现在，他们被困于连绵如巨龙的高墙之中，被困在这片由黄沙组成的无垠囚牢里，他们无法迁徙，却也不必迁徙。
没有一处地方比这里更好，也没有一处地方比这里更差，除了那些由墙外人制造出来的如铁幕似的一片一片遮盖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的人工生态圈。而阿缪莎的巫师告诉她的族人，不必羡慕他们，因灾难会平等地对待所有人。
这灾难既来自天空，也来自大地。这灾难，即是他们本身。
2200年1月1日0点43分，中央塔第171层，黎缡此刻紧贴外墙壁悬挂在近千米的高空上，支撑着她全部体重的仅有一根不足小拇指粗细的纤维材料安全绳。绳子的一端绑在黎缡纤细的腰肢上，另一头扣在了172层室内的一根桌腿上。理论上，这根绳子能够承受超过十吨的拉力，将一个人悬吊至下一楼绰绰有余。
黎缡双手攀着栏杆，在她正下方外墙上存在着一个不久前由于未知原因引发的爆炸而产生的大洞，她只需要像荡秋千一样将自己扔进那个大洞里就能顺利抵达170层。之所以采取这种方式，是因为在171层内已经遍布着神志不清的疯子，许多道路由于各种原因被堵塞，想要穿越极为困难。恰在此时，奈米幸运地在维修间内发现了这卷安全绳，因而，从外部悬吊进入170层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黎缡与栏杆内的奈米紧张地对视一眼，奈米坚定的眼神给了她一些信心。正当她伸出一条腿准备下降时，一阵遥远的寒风恰在此时拂过塔身，如同海浪般汹涌的力道让黎缡一脚踩空！
坠落的那一瞬间，黎缡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安全绳绷紧时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一股向上的力道如拳头般击打黎缡的腹部，将她悬挂在170层的中央塔外。黎缡浑身僵硬，手脚冰冷，她的视角正好对着地面，她看见整座中央市都在沸腾，无数的火光取代了城市的璀璨华灯，在这个高度，整座城市渐渐崩毁的全景图像一览无余。
“黎缡！”奈米在她头顶喊道，“没事吧？”
黎缡感到有些冷，呼吸也极为困难，她勉强回应：“没……没事。”
“能看得见里面的情况吗？”奈米问。
黎缡努力地转过头，往爆炸的洞口里望去，然而里面漆黑一片，竟然没有任何灯光，如同一张等待食物的大口。
“我什么也……看不见。”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从那里进去，你能够到什么东西，把自己拉进去吗？”
黎缡伸了伸手，看似近在咫尺的墙壁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不行，够不到。”
“那你能像荡秋千那样把自己荡进去吗？”奈米问。
“我试试。”
黎缡深吸一口气，双腿开始前后摆动，利用重心的变化让自己摇摆起来。
在近千米的高空荡秋千，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使黎缡心跳加速，冷空气刺激着鼻腔和肺部，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奈米！”黎缡忽然大喊，“在中央塔一百七十层高的外墙上荡秋千，这是不是很rock？”
奈米一愣，随即微笑，大声回应：“再加上一个世纪末，和一个城市濒临毁灭，没有比这更rock的事了！”
黎缡胸腔中忽然涌现出一股热流，进而扩散到四肢百骸，随着她双腿的摆动，她高高荡起在空中，然后冲向墙壁上的洞口，在身体随着惯性进入室内的一瞬间，她解开了腰上安全绳的方便扣。失去阻力的身体随即翻滚着落到地上，崩毁的城市消失在视野之外，她落在了一片狼藉之中。
奈米看着黎缡的身影在下方消失，她探出头向下大喊：“黎缡，情况如何？”
没有回应。
奈米皱了皱眉，迅速将安全绳收回来，绑在自己腰上。
就在这时，下方传来了一声黎缡的尖叫，在极短的时间后戛然而止，像是遇见了什么极其惊恐的事，又忽然被人捂住了嘴一般。
奈米顾不得测试安全绳是否绑牢，脚踩到栏杆上，猛地向外跃出。安全绳在奈米下坠时迅速绷紧，拉力将奈米冲向前方的力阻止，使她的身体往后摆荡。她看准时机解开安全扣，身体重重砸向地面。来不及顾及浑身的疼痛，她迅速抬起头，寻找黎缡的身影。
“黎缡？！”她大喊道。
眼前一片黑暗，死寂无声。
奈米察觉到一丝诡异的气息，她将手伸向怀中，准备将手枪取出。就在她手指刚刚触碰到因她的体温而变得有些暖和的手枪握把时，一根冰冷的柱状物体悬停在了她的脑门前。
“别……别动，”一道有些紧张的女声从眼前的黑暗里传来，“把手举起来！”
奈米缓缓将手举起，镇静发问：“你是谁？刚才进来的那个女孩，你把她怎样了？”
“不……不需要你来管她！”女声听起来非常年轻，和奈米差不了太多，“我……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和那些人一样发……发疯，你就在这里，哪都不许去！”
奈米的瞳孔中，一丝微弱的红点亮起，她开启了夜视模式，面前的一切瞬间变得清晰。她看见了面前那名手持金属棒球棍的黑发少女，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就不会发疯呢？”奈米问。
“我……我不会发疯的，”少女紧张的表情忽然变得肃穆，“有她在，我不会发疯的。”
奈米察觉少女有一瞬间的失神，她迅速后退一步，将手伸进怀中握住枪把。令她惊讶的一幕发生了：原本矗立不动的黑发少女在她有所动作的瞬间突然向前弹射，欺身向前的同时腰部以下的姿势却如木桩般保持不变，握着金属球棍的双手微微收回，随即挥出一道完美的弧度。“砰”的一声清响后，奈米只感到指尖一震，手里的枪已经打着旋飞了出去，伴随着一阵摩擦声滑落到不远处的角落中。
当奈米再度回过神来，伴随着一阵冷风，那根金属球棍再度稳稳地停在了她鼻尖前一公分的位置处。
“我……我说过，不许动！”黑发少女紧张地强调着她的话语。
奈米这才意识到，她完全误判了对方。一个人的神情语调往往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能力和性格，然而黑发少女看似怯懦畏缩，但至少在体格与运动这两方面，她远比奈米要强得多。
这女孩究竟是……
“好了，绫子，不要胡闹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奈米一愣，猛地转头看向右手方向被一堆杂物所阻挡的角落，黎缡正从那里走出来，看着自己，满脸苦笑。
“黎缡？”奈米眉头紧锁，“这究竟是……”
“小缡！”被叫做绫子的少女立刻转变位置，金属球棍始终指着奈米，身躯则移动到了奈米和黎缡中间。
奈米立刻意识到，绫子在试图保护黎缡。
“绫子……”奈米念着这个名字，LK系统强大的整合功能迅速将记忆中的画面调取出来：
某次深夜，当乐队离开live house后，奈米与黎缡道别时，她抬头看见不远处，一名穿着牛仔裤与卫衣，将脸庞隐藏在兜帽中的古怪小个子正用一双灼灼的视线紧盯着他们。最初她以为那是乐队的一名狂热粉丝，直到黎缡向那个小个子跑去，口中呼喊着“绫子”这个名字，而小个子兴奋地将兜帽取下，露出一张可爱的少女脸庞。
“你是黎缡的朋友，我见过你，”奈米说，“不要紧张，我也是黎缡的朋友，你好像经常来看我们的演出，你应该认识我才对。”
然而绫子举着球棍丝毫没有退让的迹象：“我是认识你，但……但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发疯？我看见过，就算是夫妻，也会突然发起疯来互相撕咬……”
绫子的表情有些扭曲，似乎想起了某个令她不适的画面。
“绫子……”黎缡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绫子立刻回头看着黎缡的脸大声回答，像是害怕慢半秒都会让黎缡误会她在犹豫。
黎缡嘴角勾起温和的微笑，说：“我向你担保，奈米她不是坏人。这一路上都是因为有她保护我，我才没有被那些疯子……”黎缡眼前闪过阿莱克斯和克拉克的惨状，“……伤害。所以，听话，放下球棍，好吗？”
绫子紧盯着黎缡的脸，嘴唇微张，半晌，她低垂着头，将球棍放下了。
“从现在起，用不着她，我会保护你的。”绫子嘟囔着说。
黎缡摸了摸绫子的脑袋，笑着说：“嗯，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担心。”
绫子脸上浮现出两团红晕，低着头，原本耷拉着的嘴角止不住地扬了起来。
奈米看着两人间奇怪的互动，紧锁的眉头却无法舒缓。她以前从未在意过黎缡的日常私生活，黎缡也不曾表现出像是与普通女孩有任何不同的地方，然而现在， 她却对黎缡和绫子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一丝疑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