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打着哈欠走上甲板，揉了揉眼睛后依靠在船舷上。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早晨，朝阳将没有什么温度的晨光洒下平静无波的海面上，除了空气中特有的暴风雨后的腥咸，几乎没有什么特征能让人回忆起昨夜的暴风雨。
只不过，在甲板的另一头，大型机械传动的不协和音轻易将海平面上这难得的宁静打碎，贝拉慢慢踱步到噪音的来源处，目光所及之处，两台灰色的钢铁巨人正分别架起红色钢铁巨人的一只手臂，将其从甲板上的一个大坑中拉出，夹板上的钢铁被弯曲时产生的刺耳噪音几乎令甲板上的所有人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而指挥工作的达米安则是一边跳到显眼的地方挥手，一边用无线电叫停了两台伊卡洛斯的动作。
“快停下，快停下，角度不对，你们那样硬拽会把甲板撕碎的！”似乎是为了与噪音对抗，达米安的声音明显有些破音。
工作似乎一时陷入了困境，两台伊卡洛斯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在不扩大阿芙乐尔对船体的破坏的前提下把它给拉出来。
但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两台伊卡洛斯中的一台似乎注意到了贝拉的到来，它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转身看向贝拉，随后驾驶舱盖向上滑开，萝扎莉从驾驶舱中探出了脑袋。
“贝拉！这可是你自己弄出的麻烦！难道你就打算在那看着吗？”萝札莉的声音带着些许恼怒，然而贝拉只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倒不是萝札莉的指责毫无道理，只是在昨晚的那种情况下，自己能将损失控制成这个样子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贝拉完全有理由相信，即便是红男爵来亲自操作，也不会比自己做的更好。
“甲板上可燃的杂物太多了，如果我不用滑翔而是直接在甲板上反推的话毫无疑问会把整艘船给毁了，但就算我把装备全部抛弃掉阿芙乐尔也有七十五吨，我没让她把船龙骨砸断已经不错了！”贝拉大声反驳道。
“我不管，反正你得想想办法把它弄出来！”萝札莉黑着脸嘴角微微抽动道。
贝拉看向达米安的方向，达米安撇撇嘴后点了点头。
征得现场指挥的同意，贝拉轻巧地越过警戒线，三步并作两步轻盈地跳上阿芙乐尔的驾驶舱，打开驾驶舱后坐了进去。
贝拉戴上头盔启动系统，比起监视器传回的画面更先闪烁起的反倒是建立通讯连接的请求，操作着操作杆上的滚珠按下确认，无线电中比起萝札莉的抱怨更先响起的却是一声陌生的问好。
“Bonjour！”
听着这颇具元气的女声，贝拉微微一愣，但还是回复道：“你好。”
“喔，原来教官你听得懂高卢语吗？姐姐我可真是太惊喜了！”无线电那头的元气女声似乎很开心，贝拉却还是想不起对方究竟是谁。
“菲欧娜，萝札莉，接下来听从贝拉指挥，贝拉你看看全向监视器运行正常吗？”达米安的声音从无线电中传出。
“我昨天就检查过了，虽然降落的有些糟糕，但阿芙乐尔几乎没有什么损伤，唔......阿芙乐尔的右脚似乎被什么东西缠绕住了，达米安你看能不能让几个人过去切割一下，我自行挣脱的话可能会破坏船体。”贝拉环视着机体，用无线电说道。
“是吗？我马上安排，你再检查一下还有没有障碍物，如果清理干净了，就让菲欧娜和萝札莉把你拉出来！”达米安一边回复着，另一头已经招呼着其他水手前往下层甲板。
贝拉看着忙碌的人群耸了耸肩，她对此完全没有什么负罪感，在货船上迫降的点子可不是她想出来的，而且事实也证明，这完全是个馊主意。
如果以后希望能在海面上起降的话，大概率需要一个足够结实的甲板了。
“说起来，贝拉，昨天你去袭击港口的时候有遇到特里尔的新型号机体吗？”似乎是看够了阿芙乐尔脚底飞溅的火星，萝札莉的声音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嗯，遇到了，目测体积要比伊卡洛斯小一些，但动力似乎很强劲，至于续航能力，我实在是判断不出来。”贝拉知道萝札莉只是想找人聊聊天，于是也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哦......”萝札莉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后便不再说话。
无线电频道再次陷入沉默，直到菲欧娜的声音再次响起。
“教官......我听说，您也打算和我们一起去圣帕拉格吗？”菲欧娜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她的话里很明显还有其他的担忧。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我在圣帕拉格还有事情要做。”贝拉的语气平淡，在说完这一句后，补充道：“你们已经毕业了，我也不是你们的教官了，而且，你在梅里特那里受训的时间更多吧，我并没有亲自指导过你的印象，所以不用叫我教官了，直接叫我诺曼诺夫，或者你不介意的话叫我贝拉也行。”
“唔，可以吗？那......那诺曼诺夫女士？唔......我还是直接叫您贝拉吧。”菲欧娜的语气充满了惊喜，老实说在前几个月里，贝拉几乎没有怎么来过梅里特所指导的a队，就算来几乎也只与阿黛尔与萝札莉交流，菲欧娜确实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颇有些距离感的教官其实挺平易近人的。
“没什么，你喜欢就好，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不如现在就说出来，怎么样？”贝拉的声音从无线电中传来。
“唔......老实说可能是我多虑了，但是......”
“不需要担心，你直接问就好了。”
“贝拉，虽然是传言，但科琳娜是你姐姐这件事，是真的对吗？”菲欧娜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她的犹豫瞬间一扫而空，开门见山的问道。
“是......是，没错，有什么问题吗？”贝拉微微一愣，她没有料到为什么会突然有人提起这个。
“贝拉女士，您也并不是布尔什维克的一员吧？所以，你跟着我们回帕拉格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希望您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现在这条船上的每一位成员都明白自己的使命与义务，并愿意为之牺牲，那您呢？您究竟为什么踏上这条船？”菲欧娜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她特意把频道公开，此时此刻，这条船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贝拉与菲欧娜接下来的对话。
贝拉皱起眉头，她一时间确实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难不成要告诉着所有人，她想做的，是冲进冬宫，然后把沙皇和科琳娜抓住，然后呢？贝拉突然意识到，接下来呢？她该如何说服这些人，让这些人放过她们二人的性命。
“咳咳，嗯，那个菲欧娜，贝拉已经用她的行为证明她是我们的协助者，如果有什么不满我们可以私下里聊......”达米安的声音恰逢其时的响起，试图为贝拉打圆场。
“对啊，对啊，虽然目前还不是布尔什维克，但约瑟夫那边已经在走流程了，大伙都是好同志嘛......”萝札莉也在无线电中说道。
“不对，贝拉女士几乎没怎么和我们交流过，我不喜欢团队里出现这样的隔阂，我想知道。贝拉你是怎么想的，那毕竟曾经是你的家人，你举起反旗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希望听到空话！”菲欧娜的声音很坚定，贝拉注意到，正在帮她切割杂物的船员们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众人纷纷转头望向阿芙乐尔，他们都在等待着贝拉的回答。
这个问题终于追上了贝拉，时至今日，贝拉以一个很突然的方式，必须将这个她从来只能含糊应对的问题解决掉。
为何而战？
不是时局的胁迫，也不是身不由己，而是贝拉选择再一次坐上随动装甲的理由。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过了这么久，她早该有一个答案了。
贝拉沉默良久，在大伙几乎失去耐心时，贝拉终于开口了。
“因为我想要所有人都有能选择活下去的权力。”
达米安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样的话可不能说服在场的所有人，他刚想说些什么为贝拉找补，贝拉却再次开口道。
“老实说，可能你们没想到，在十五岁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什么公主，那时候我就想我后来看到过的无数基斯里夫人一样，我在小巷子里和狗争夺食物。而后又被征兵官抓走，和无数和我类似的男男女女一起在战壕里颤抖，我大概很幸运，我那时候认识了很多愿意对我好的人，明明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他们却愿意把自己碟子里那所剩不多的豆子给我一勺，但是他们都死了......”贝拉试图似乎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再次想起那些人时，贝拉却很难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没有人打断贝拉，大家的目光看向阿芙乐尔，贝拉的曾经，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萝札莉听过只言片语，其他人都是不知道的。稍微了解贝拉一些的大概也只能知道她曾经是基斯里夫皇室的守护神，科琳娜手中最锋利的刀刃，但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贝拉到底从何而来，她在更多人眼里，就是带着诺曼诺夫皇室赐予的荣光凭空出现，然后为皇室大杀四方，随后又突然销声匿迹。
毕竟贝拉真实的经历，对皇室而言，可不是什么风光的过去。
“后来，我很幸运地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更幸运的是我遇到了我的父亲，我想他对你们来说也许比我更熟悉，贝利亚大公，第一位朝基诺曼诺夫皇室亮剑之人，但是，因为我的过错，他的故事也只能戛然而止了。我与特里尔人厮杀，与东瀛人交战，我以为自己在保护基斯里夫，但是我需要保护的人，最后都没能回来。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力量还不够，是甚至不惜与恶魔做交易，但是直到我被科琳娜驱逐，我都没能意识到，我除了把杀戮带到我所经过的地方，我什么也没做到。”
“再后来我选择了逃避，那时我愤怒地痛斥命运的玩弄，也许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我的过去与其说是在被命运玩弄，不如说是我放弃了思考，选择随波逐流的惩罚。我承认，我依旧还是对科琳娜抱有感情，那毕竟是我最后的亲属，她曾经救过我的命，我做不到彻底与她一刀两断，是她的存在导致了基斯里夫的现状，对她而言诺曼诺夫的王冠就是她的诺亚方舟，只有被王冠首肯的人才能生存，但我想击碎这样的诺曼诺夫的王冠，本就没有大洪水，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创造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土地。但是我确实有私心，我还是想试着给科琳娜和我的亲人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她们需要赎罪，但是我也想试着给她们在新世界争取一点生存的土地，在那个能让所有人都能选择活下去的世界里。”
贝拉不再说话，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看向菲奥娜。
“那如果你的姐姐不愿意接受你的善意呢？我并不觉得科琳娜会因为你的善意就愿意放弃抵抗。”菲奥娜的语气温和下来，但这个问题依旧还是颇为锋利。
“诺曼诺夫的王冠必须被击碎，我会尽我所能让她适应那个没有王冠的世界，而在这之前，挡在我面前的都是我的敌人。”贝拉的语气渐渐冷下来。
“En effet！这么说起来，小贝拉和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不是吗？”菲奥娜的语气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嗯，既然都觉得没问题了就开始工作吧！我可不想耽误午餐时间！”达米安从一名呆愣的船员手上接过液压钳，大声催促道。
阿芙乐尔的脚边再次开始飞溅火花，不知道为什么，贝拉突然感觉大家的工作进度快了很多。
“讲的不错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天赋。嗯......创造应该人人都能活下去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如果早些来该多好啊......”萝札莉的声音突然在频道里响起。
“怎么了，你怎么突然伤春悲秋起来了？”贝拉打趣道。
“扯淡！我是那种人吗？小资的那种娘娘腔我可感觉不到！”萝札莉的声音里多了几丝恼怒。
“对了，话说我们这次是直接去圣帕拉格吗？”贝拉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大概率不行，这艘船再遇到暴风雨可就有些危险了，我们得去塔林换艘船。”菲奥娜回答道。
“那也就是说，安德烈他们的船会先到圣帕拉格堡？”贝拉莫名的有些不安。
“别担心，晚不了几天，让他们先去探探路吧，而且他们人多，港口那里菲利克斯和杨应该都会去接应，有他们去帮忙，能出什么事情呢？”达米安插进无线电里说道。
“就担心等我们这五台随动装甲赶到圣帕拉格堡他们都把事情办完了！约瑟夫现在可在高加索，要是到时候我一点忙都没没帮上他一定会杀了我的！”无线电里，萝札莉发出了尖锐的爆鸣。
随着缠绕阿芙乐尔的障碍物被彻底清理干净，太阳也重新挂到了天空中央，两台伊卡洛斯轻易地便将阿芙乐尔七十吨的身体扶正并拉出，钢铁巨人们依靠着升降梯挨个进入货仓，在贝拉的视线彻底离开甲板前，巨大的防水布已经展开并遮盖住了阿芙乐尔砸出的大坑。
从驾驶舱旁垂下的绳梯落下，贝拉注意到萝札莉正抱着手依靠在阿芙乐尔的脚边，而她身旁的金发女性则笑着朝贝拉挥着手。
“你是，菲奥娜吗？”贝拉落地后，抬起手，朝着金发女性走去。
“En effet！我就是菲奥娜，说起来，走近些看的话，贝拉并没我想象的那么高大呢！”菲奥娜忽略了贝拉伸出的手，而是选择给了贝拉一个大大的拥抱。
贝拉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接受了对方热情的招呼。
等菲奥娜松开贝拉，贝拉才得以认真打量对方。菲奥娜似乎并不像是贝拉刻板印象中的法国人，只见她解开两颗领口的衬衣纽扣暴露出一片健康的小麦色肌肤，衬衣的下摆则在她在三人中可称得上傲视群雄的胸口下打了个结，露出了平坦的小腹。
“目前这艘船上的驾驶员包括达米安在内还有谁？”贝拉整理了一下衣服，问道。
“阿黛尔，她自从上了船好像就不太舒服，一直昏昏沉沉的，看样子大概率是晕船了。”萝札莉摊了摊手道。
贝拉在心里数了数，这次带回基斯里夫的一共二十台伊卡洛斯，现在大概有十六台正在朝着圣帕拉格赶去。
卡尔诺曾向自己透露过，科琳娜最近似乎加强了首都的防备，贝拉隐隐有些不安，但也只能默默为安德烈他们祈祷。
贝拉抬起头，目光与阿芙乐尔的独目对在一起，红色巨人安静地俯视着自己的驾驶者，不知为何，贝拉突然想起了海拉，曾经她站在海拉面前时，感受到的似乎只有催促，而此时此刻红色巨人下的自己，却感受到了以前很少有过的感觉——期待。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呢？贝拉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贝拉依稀记得，那个时候，那个眼中充满着期待的男人站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手里，则抱着那个已然遗失的水晶球。
那是贝利亚大公为她买的第一个礼物，也是最后一个。
而如今，在这台由曙光女神命名的钢铁巨人面前，贝拉终于感觉自己的身影与那个有些陌生的父亲开始重合。
“父亲，我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莫名的，贝拉看着阿芙乐尔用着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以曙光女神命名的钢铁巨人没有任何回应，沉默中，贝拉转过身。
正午的阳光下，平静的海面掀起了今日的第一层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