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旦,月已然消失在天际,苍茫的大地上除了炮击时的闪光外,只剩下沉积与晦暗。
这是个安静的夜,对比起察里津数月来的攻防厮杀,这一晚,安静的宛若阿瑞斯的战马已经扬尘远去。
只不过,在察里津内外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平静只不过是昙花一现,在镰刀锤子与双头鹰于察里津彻底分出胜负之前,所有的平静,都不过是中场休息。
基斯里夫的夜风如刀,掠过彼得罗脸颊的刹那,刺骨的疼痛瞬间驱散了夜哨的困意。这即是基斯里夫大地予这新兵的惩戒,抑或是唤醒他精神的箴言。
彼得罗用力地摇了摇头,扶正自己那顶肮脏、沾满血污的毡帽。凝固的血迹覆盖在红色五角上,将那抹鲜亮浸染成冰冷的黑褐。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半截纸烟,小心翼翼地叼在唇间,又拾起地上炮火灼烧后遗留的焦炭,借那残存火星点燃了烟卷。
烟雾很快充盈彼得罗的口腔,劣质烟草的辛辣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但坦白说,这粗粝的“活着”的滋味,比任何雪茄的柔顺,都更切合此刻的彼得罗。
但很快,彼得罗就感觉到一只有力的大手重重拍在自己背上,震得他伤口一阵刺痛,下一刻,手里的半截纸烟被粗暴地夺走。“喂喂喂,小子,干什么?你听起来快把你的肺给咳掉了!”尼古拉老爹粗粝的声音带着几丝沙哑的轻笑,像是村头老农在嘲弄偷吸旱烟的毛头小子。
“咳......咳,我......我没事!”彼得罗强忍着喉咙的灼烧感直起身,脸颊涨得通红,瞪着老爹正享受着自己那劣质烟草的烟雾。尼古拉老爹斜倚在战壕的泥墙上,吐出一口灰烟:“夜哨不好受吧?但你这是自讨苦吃——昨天白天大部队撤离时,我就叫你跟着走,偏要死犟着留下,现在知道难受了?”
“您这把年纪还顶在这儿呢!我要是走了,谁给您递水送饭?”彼得罗耸耸肩,用那倔强的眼神看着老爹,挤出个勉强的笑。
“呵?照顾我?”老爹差点笑出声,硬憋住装出严肃,“别忘了,是谁从死人堆里把你拖到救护站的!你小子屁股上的枪伤结痂了吗,就敢这么顶嘴?”他作势轻踢过去,彼得罗捂着屁股跳开惨叫:“别踢!老爹,伤还疼着呢!”
老爹摇头叹气,烟头在昏暗中忽明忽暗:“我知道你不服气,可既然穿上这身军装,就得听组织的命令。对抗上级有什么用?这是战争,不是小孩子赌气。”
这话像针一样刺进彼得罗心里。他猛地攥紧拳头,声音拔高了:“命令?三个月了!我们死了多少人守住的阵地,现在说丢就丢?白军冲锋了十几次都没打下来,这片土里埋着伊万、谢尔盖他们的血!老爹,我不甘心——为什么上头要我们撤?这简直是背叛了牺牲的同志!”他摘下沾满血污的毡帽,死死盯着那颗被染成黑褐的五角星,仿佛要从中挖出答案,“我们明明坚持的住!所以同志都都坚持的住!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撤退?要是撤退,那些白狗子明天就能踩着我们的战壕庆祝!那伊万他们的牺牲算什么?”
尼古拉老爹的眉头拧紧了,烟蒂狠狠摔在泥里:“糊涂!年轻人该活下去,断后的事留给我们这群老头子就够了!你才多大?昨天就该撤,这是命令——活人比死人重要!”
“活人?”彼得罗涨红了脸,眼眶泛红,“那些倒下的战士就不是活人了?我们一走,阵地就完了!这片阵地可是我们一铲子一铲子顶着炮火挖出来的,就这么说,整个外围防线,就没有比我们挖的更好的阵地了,我们凭什么就这么把这里让给那群白狗子,这没有道理啊!”
“就算你不走,明天这片阵地也会放弃的!成熟些!彼得罗!这不是你怄气的时候!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拖出来不是为了让你这样浪费自己的性命!”尼古拉老爹的胡子颤抖着,他的愤怒溢于言表,寒风中他的脸忽红忽白,眼见着彼得罗还想顶嘴,尼古拉老爹气的举起拳头作势就要让这个小子长点教训!
“够了!尼古拉!别这样!”就在拳头即将要落到彼得罗脸上时,一声断喝让尼古拉老爹停住了手。
“柯察金指导员!”几乎是同时,尼古拉与彼得罗双双立正,向着来者立正敬礼。
柯察金指导员大步走来,军靴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一把攥住尼古拉老爹的手腕,力道沉稳却不失温和,硬生生将那举起的拳头按了下去。寒风中,保尔·柯察金的脸庞被月光勾勒出坚毅的轮廓,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透着疲惫的血丝——仿佛连夜的炮火都沉淀在了那里。他先转向尼古拉,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放下吧,老爹。用拳头教训同志,这不是红军的作风。”尼古拉悻悻后退一步,胡须上的冰碴随着呼吸颤抖,嘴里嘟囔着“这小子倔得像头驴”。
保尔的目光随即钉在彼得罗身上。年轻人还攥着那顶染血的毡帽,指节发白,眼泪混着泥土糊在脸颊上,活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幼兽。“指导员……”彼得罗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突然拔高,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您怎么也没走?不是命令所有人都撤到二线吗?您可是指导员啊!”他指了指保尔肩头被弹片划破的军大衣,又扫了眼远处沉寂的阵地——那里,散落着战友们用铁锹和血肉筑起的工事,沟壑纵横,曾是白军冲锋的坟场。“我们都走了,这些倒下的兄弟算什么?这阵地……这阵地比命还硬,凭什么说丢就丢!”
保尔没有立刻回答。他解开大衣领口,呼出一团白雾,任由西伯利亚的寒风灌入,仿佛要让这刺骨的冷浇灭争执的余烬。然后,他蹲下身,从战壕的泥里捡起半截熄灭的纸烟,就着彼得罗手里残存的焦炭火星重新点燃。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弥漫开来,他深吸一口,咳嗽两声,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如磐石般沉稳:“彼得罗,你以为我留下是因为抗命?”他指了指东方隐约浮现的鱼肚白,“察里津不是靠一块阵地守住的。总部放弃这里,是为了更大的胜利,我们不是丢失阵地,而是把这个阵地作为筹码,以此来换却更大的胜利!”保尔的目光扫过彼得罗毡帽上那颗黑褐的五角星,“你说阵地是活人挖的?没错。但革命不是守坟,是让更多活人活下去。我们撤,是为了把力量拧成一股绳,在更致命的地方撕开口子。”
彼得罗的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可疑惑还在眼底打转:“那……那您为什么没跟大部队走?”保尔苦笑,拍了拍腰间的配枪:“因为总得有人确保最后一个战士离开。我是指导员,责任就是让你们活着看到胜利——而不是变成又一颗被放弃的‘弃子’。”他站起身,将烟蒂踩灭,语气陡然严厉,“现在,执行命令!尼古拉,带他去集结点。再犟下去,你不是在守护阵地,是在帮白狗子的忙。”
寒风卷过战壕,彼得罗沉默片刻,终于抬手抹了把脸。他戴上毡帽,五角星在晨曦微光中闪过一丝暗红。“是,指导员。”声音虽轻,却没了先前的刺芒。尼古拉老爹咧嘴一笑,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背上:“这才像话,小子!”
保尔没有继续在岗哨上停留,他抬起手臂,借着拂晓的晨光看清了腕表上的时间。
时间不多了,总部的命令是尽可能完整的退回察里津城内,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白军虎视眈眈的望着这片关键阵地,红军只要表现出然后松动,他们就会像鬣狗看到腐肉一般冲上来,那么,迎接红军的就不再是战术撤退,而是溃败了——保尔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好在不知道为什么,自两天前,白军的攻势突然缓了下来,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保尔和团长商量过,这很明显是白军开始集结主力决定拿下这片阵地的信号,但很幸运的是,总部放弃阵地的命令也同时到了。
既然这样,那不然就随双方所愿,让对方铆足力气的拳头打个空吧!这就是保尔和团长得出的结论,于是在一天前,他就计划着如何把主力尽可能的撤走,但阵地里面总得留人,这不仅仅是阻止白军轻举妄动,更是保尔一贯的风格,他计划即便敌人拿下阵地,也得先收下他为他们准备的惊喜,而这需要一些时间更需要人力。
但不论怎么说,这都是相当凶险的计划,毕竟在迎接敌人主力之前,他就已经把团一半以上的力量给提前调走了,并不是他不相信总部承诺的撤退支援,只是,不论怎么说,他希望能尽可能的保证在反击时,能保留足够的力量。
保尔甚至试图婉拒支援,毕竟,此时此刻,任何力量的使用都应该尽可能的节俭,现在的他们并没有奢侈的资本。
但那个姑娘很固执也很强势,她没有给保尔拒绝的机会,只是在简短的协调好撤离时间与支援持续时间后便干脆利落的关闭了通话。
那个姑娘说话的风格有些像一位故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保尔感觉她和那位故人却又完全不同,他说不上哪里不同,但这点不同,却足够给人信赖的理由。
保尔·柯察金坐在冰冷的战壕避弹坑里,背靠着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层,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表盘上的秒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执着地跳动,每一次微弱的“滴答”声都像敲在他的心上。计划已经启动,一半以上的有生力量——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可靠的掷弹手、仅存的机枪组——已经按照那个姑娘协调的时间,悄无声息地向预设的反击位置转移了。
“凶险……”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一股铁锈般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不是不信任那个在通讯里雷厉风行、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所承诺的撤退支援,而是他太了解这片被炮火反复蹂躏的土地。察里津的每一寸冻土都浸泡着血和意志,任何“承诺”在钢铁与烈火的碰撞中都显得如此脆弱。他婉拒支援,不是因为怯懦,而是深知红军此刻的窘迫——每一份力量都宝贵得像深冬里最后一口热汤,经不起半点无谓的消耗。但那个姑娘……贝拉少校,她没给他选择的余地。那股子斩钉截铁的强势,像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凛冽,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她说不同,确实不同。保尔甩甩头,将杂念驱逐。现在,他需要绝对的专注。他猛地合上怀表盖,金属的脆响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清晰。几乎就在同时,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头顶压下!
轰——!
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避弹坑顶的泥土簌簌落下。第一颗炮弹在阵地前方不足百米处炸开,巨大的火球裹挟着冻土和硝烟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死亡的腥风扑面而来。保尔迅速在表盘边缘刻下一道细微的划痕。开始了!
“是敌人的炮火准备!全员隐蔽!注意防震!”保尔嘶哑的吼声穿透了爆炸的余音,沿着蜿蜒的战壕迅速传递。经验告诉他,这只是开胃菜。
十五分钟。这是敌人用钢铁和炸药编织的死亡序曲,也是红军战士们蜷缩在冰冷掩体里最后的喘息。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连成一片撼人心魄的轰鸣交响。大地在痛苦呻吟,战壕在剧烈抽搐。泥土、碎石、冻块被反复掀起又抛下,硝烟浓得化不开,遮蔽了本就晦暗的天光,呛得人无法呼吸。刺鼻的硫磺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在肺腑间灼烧。
保尔紧紧贴着坑壁,身体随着每一次爆炸微微震颤。他闭着眼,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炮击的节奏、落点、强度。他在心中默数,计算着弹幕延伸的速度和可能出现的间隙。他身边的通讯兵,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青年,脸色惨白,紧紧抱着电台,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稳住,同志们!稳住!”保尔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炮击过后才是硬仗。记住,等我的信号再抬头!”
炮击的密度果然在最后两分钟达到了顶峰,仿佛敌人要将整个阵地彻底犁平。然后,如同被一刀切断,震耳欲聋的轰鸣骤然停止!世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的寂静,只有耳鸣的嗡嗡声和远处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保尔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鹰隼。时间到了!他深吸一口混杂着硝烟的冰冷空气,对着通讯兵瓦夏吼道:“敌人要上来了!准备战斗!听我命令!瓦夏跟紧我!其他人迅速在战斗岗位上就位!”
他率先探出头,目光如电扫过阵地前方。硝烟尚未散尽,但已经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弥漫的烟尘中蠕动、起伏,如同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鬼魅。白军的步兵冲锋开始了!灰白色的军服在焦黑的土地上快速移动,刺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目标!前方二百米,散兵线!马克沁准备!”保尔的声音如同战鼓,瞬间点燃了沉寂的战壕。他身边的尼古拉老爹,那位胡子拉碴的老兵,早已和他的副射手一起掀开了重机枪上的伪装布,冰冷的枪口对准了汹涌而来的潮水。
“彼得罗!带你上你的班!盯住右翼那个洼地!别让他们摸上来!”保尔精确地分配着火力点。
“是,指导员!”彼得罗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决绝。他迅速带着几个战士扑向预设的射击位置。
“手榴弹准备!听我口令!”保尔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右手高高举起。
一百五十米……一百米……白军的呐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甚至能看到他们因兴奋或恐惧而扭曲的面孔。
“开火——!!!”
保尔的手臂狠狠劈下!
尼古拉老爹的马克沁重机枪率先发出怒吼,火舌喷吐,致命的弹雨瞬间化为死神的镰刀,瞬间在冲锋的散兵线上扫开一片血雾和残肢。沉闷的步枪射击声也骤然爆发,如同炒豆子般密集响起。红军战士们依托着残破但依然坚固的工事,将复仇的子弹狠狠泼向敌人。
第一波冲击在密集的火力网前撞得粉碎。白军士兵像割麦子般倒下,攻势为之一滞。但敌人显然预料到了抵抗,后续梯队立刻展开,掷弹筒和轻机枪的火力点也开始压制红军阵地。
“迫击炮!十点钟方向,敌机枪巢!”保尔眼疾手快,对着瓦夏吼道。
通讯兵迅速对着话筒复述坐标。几秒后,尖锐的呼啸声划过,几发红军的小口径迫击炮弹精准地落在白军火力点上,将其暂时摧毁。
战斗进入了残酷的拉锯。红军战士们利用复杂的地形和坚固的工事,顽强地阻击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尼古拉老爹的机枪位是核心,枪管打得通红,副射手不停地更换着冷却水和弹链,水蒸气混合着硝烟升腾。彼得罗那边的步枪手们沉稳地点射,压制着试图从侧翼包抄的敌人。保尔的身影在战壕中穿梭,时而蹲下射击,时而指挥调动,时而将受伤的战士拖到相对安全的角落。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在炮火映照下显得异常坚毅,每一个命令都清晰果断,像定海神针般稳定着军心。他精准的点射往往能敲掉冒头的敌军军官或机枪手,老兵的经验在生死一线间展露无遗。
然而,红军的弹药在急剧消耗,人员伤亡也在不断增加。白军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浪。他们似乎也发了狠,不计代价地向这块“即将被放弃”的阵地倾泻着兵力。红军战士们的脸上沾满了汗水和泥污,眼神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每一次扣动扳机,每一次投掷手榴弹,都是对牺牲战友的告慰和对革命阵地的坚守。
就在红军战士们咬牙苦撑,几乎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将又一波白军步兵压制在阵地前几十米的一道残破矮墙后时,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心悸的轰鸣声从战场边缘传来。
那不是炮声,而是沉重的金属巨足践踏大地的闷响,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恐怖力量。
保尔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很熟悉这种声音,而且他更清楚的是,伴随着这种声音一起到达的,往往是轻步兵的噩梦,敌人终究是动用了那个东西。
“枪骑兵!”彼得罗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指着阵地右翼的方向。
“反装甲火力准备!”彼得罗的惊呼带着难以抑制的震颤刚刚响起,保尔便以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将其强行压下!恐惧几乎将他脸上的肌肉扭曲,但那吼声却像淬火的钢铁般,出乎意料地坚韧!
然而,保尔的命令如同一粒投入沸腾油锅的水珠——话音未落,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巨大钝锯撕裂朽木的低沉闷啸便撕裂了空气!战壕里的红军战士们甚至来不及缩头,一连串地狱般的炸点便在咫尺之遥疯狂爆开!泥土、碎石、木屑混合着刺鼻的硝烟,如死亡之雨般狂暴地泼洒下来。
“枪骑兵!”——这念头刚在保尔脑中闪过,巨大的冲击波就将他狠狠掼在壕壁上,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耳中嗡鸣不止,视野一片混沌。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那催命的低沉的宛如鼓声一般的声音却又一次从头顶压来!这一次,他的通讯兵瓦夏用尽最后的本能,像一块沉重的护盾,猛地将他扑倒在地,死死压在身下!
轰!
更大的冲击波再次席卷,紧接着——
噗嗤!
一声粘稠而沉闷的爆响,就在这狭窄、混乱的堑壕深处炸开!不知是哪个绝望的红军战士在混乱中走火,还是敌人投掷的什么玩意儿,反装甲火箭弹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引爆了!保尔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破碎,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瞬间塞满了他的口鼻。
“该死!瓦夏!瓦夏!你他妈的回话啊!”保尔嘶吼着,耳鸣尖锐得如同钢针穿刺,他挣扎着从瓦夏身下爬出半边身子,双手在滚烫、松软的沙土和湿冷的泥浆中疯狂扒拉。指尖终于触碰到熟悉的棉布军装,以及那布料下尚存的一丝温热。
“瓦夏!!”保尔目眦欲裂,猛地抽出腰间的工兵铲,疯了似的铲开覆盖在瓦夏后背上的土石碎块。然而,铲尖下露出的景象,让他的心脏瞬间冻僵——瓦夏腰部以下的部位,消失了。只剩下触目惊心的断口,破碎的军服布料、撕裂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被爆炸的烈焰和翻涌的泥土搅成一团无法辨认、黏稠而温热的暗红与焦黑,浸透了身下的土地。年轻的通讯兵身体剧烈地痉挛着,猛地咳出一大口浓稠、带着泡沫的鲜血,喷溅在保尔的手臂上,那血液滚烫得如同烙铁。他用尽临死前最后一点力气,将怀中那台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无线电台,艰难地、几乎是塞进了保尔颤抖的手里。
“指...导员......”瓦夏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嘴角的血沫不断涌出,“活...下...去...”
然而,“去”字的尾音还未完全消散,就被一阵骤然迫近、如同野兽群般歇斯底里的嚎叫和无数沉重皮靴踏碎土石的杂乱脚步声,粗暴地、彻底地碾碎、淹没了。
保尔甚至来不及合上瓦夏失去光彩的眼睛,更来不及悲痛。求生的本能和指挥员的职责在瞬间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将瓦夏拼死递过来的电台紧紧压在身下,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般从瓦夏的残躯旁弹起。
“乌拉!”一名冲在最前面的白军士兵,脸上混杂着狂热与恐惧,挺着刺刀直扑保尔。刺刀尖在弥漫的烟尘中闪着致命的寒光。
保尔几乎是凭借着战场磨炼出的肌肉记忆行动。他身体猛地向战壕湿冷的土壁一侧撞去,险之又险地让开了那记凶狠的突刺。刺刀“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他刚才位置后的泥土里。与此同时,保尔的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别着他那把老旧的纳甘M1895转轮手枪。
“砰!”
枪口几乎顶着那名白军士兵的胸膛喷出火焰。近距离的射击威力巨大,士兵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被巨大的冲击力打得向后踉跄栽倒,胸口绽开一个恐怖的血洞。刺鼻的火药味和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但这只是开始。第一具尸体还没倒下,第二名白军士兵已经嚎叫着冲了上来,刺刀直指保尔的腹部!保尔刚开完枪,身体重心还未完全调整好,只能狼狈地向后翻滚,同时左手下意识地向旁边一捞——他抓住了半截被炸断、沾满泥泞和血污的莫辛纳甘步枪枪管!
“当啷!”
保尔用尽全力将断枪横在身前,勉强架开了致命的一刺。刺刀在断裂的金属枪管上刮擦出刺耳的火花,震得保尔虎口发麻。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后背重重撞在战壕壁上,几乎窒息。
“保尔!”不远处传来尼古拉老爹的怒吼,紧接着是马克沁重机枪那令人心悸的、短暂而急促的点射声!“哒哒哒!”冲进战壕的几个白军身影应声而倒,暂时压制住了入口处的敌人。老爹在用他最后的力量为保尔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然而,在保尔面前的这个小范围里,战斗已经变成了最原始、最血腥的贴身肉搏。第三名敌人,一个身材粗壮的家伙,趁着保尔被撞在墙上、断枪脱手的瞬间,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用沉重的枪托狠狠砸向保尔的头部!
保尔只来得及偏头,沉重的胡桃木枪托带着风声擦着他的太阳穴砸在土壁上,溅起的泥土迷了他的眼睛。眩晕感瞬间袭来。他凭着感觉猛地抬起膝盖,狠狠顶向对方的小腹。敌人闷哼一声,动作一滞。保尔趁机双手抓住对方持枪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夺枪,两人在狭窄泥泞的战壕里翻滚、撕扯、喘息,每一秒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泥浆、汗水、血水糊满了他们的脸。
“指导员!低头!”彼得罗嘶哑的喊声如同惊雷。保尔几乎是本能地猛一低头。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扑在保尔身上的白军士兵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难以置信地凸出。一柄染血的工兵铲锋利的边缘,从侧面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脖颈。彼得罗那张年轻、沾满硝烟和泪痕的脸出现在后面,他紧握着铲柄,手臂因为用力过猛和极度的恐惧与愤怒而剧烈颤抖着。
保尔用力推开身上瞬间瘫软的尸体,大口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的视线依旧模糊,耳鸣声尖锐地回响,左臂在刚才的撕扯中传来阵阵剧痛。
保尔咬着牙站立起来,然而,就在保尔终于得以看清四周时,保尔两分无奈八分苦笑地叹了一口气。
距离他不到五十米处,保尔的目光和枪骑兵那冰冷的监视器对上了目光。
这可真是个该死的“邂逅”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保尔能清晰地看到炮口内膛的螺旋纹路,能感受到那致命的杀意正凝聚成型。
然而就在保尔几乎要接受命定的死亡时,就在那台枪骑兵炮口光芒即将闪烁,将保尔连同那段战壕化为齑粉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轰!!!
保尔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刹那间,枪骑兵的监视器炸裂成一片赤红火球! 整个钢铁头颅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四分五裂,灼热的装甲碎片、飞溅的齿轮与燃烧的电缆如同地狱熔炉中迸射的流星,裹挟着气浪横扫战壕。下一秒,一道灰影撕裂硝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 它精准践踏在无头的枪骑兵残骸上,热能斧直接撕开了枪骑兵的胸甲,大地在冲击波的蹂躏下塌陷翻滚,滚烫的金属与泥土如同怒涛般将保尔狠狠拍倒在地。
“见鬼!什么情况?!” 保尔咳出满嘴沙土,挣扎着抬头。烟尘中,一台巍然矗立的钢铁巨人轮廓逐渐清晰,那是红军的“伊卡洛斯”——那如鲜血般鲜艳的肩甲涂装昭告着她的身份。
自从加入共青团,保尔从未向神明祈祷,可此刻这尊钢铁之躯沐浴在炮火与晨曦交织的光晕中,竟比任何圣像都更契合他心中“守护者”的图腾。
“柯察金指导员,贝拉少校呼叫。”保尔身下的无线电台传来带着电磁杂音的呼叫,“看起来情况真糟糕.......希望我没有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