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正午是达拉哈曼城窟一年里最难熬的时光，挂在天上的太阳没能把光明照进层层叠叠的楼区，却把热量一丝不少的打进了这个接近封闭的空间。高温加速了路边水渠中污物的发酵，然后又将恶臭带到了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
对于首都巴拉德来的人来说，这里的空气是没法用鼻子呼吸的，即便是呲着牙用嘴吸入一点点都会带来呕吐的冲动。可这对于达拉哈曼的居民来说，不过只是日常罢了。
一个面黄肌瘦的乞丐把手伸进下水道，指望着今天能够捞到一只淹死的老鼠；铁匠铺里几个赤着膀子的伙计争吵推搡，身边是因为没有生意而许久不曾点亮的熔炉；穿着破布衫的小孩迎面撞上一个老人，技艺不精的他摸对方口袋时手一滑，把刚偷到手的东西撒了一地。嘈杂混乱的街上人来人往，地面因为无人清理布满潮湿的絮状黏糊。
任何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会告诉你，眼前的破败腐朽正是达拉哈曼一如既往的景象。
真正不和谐的，是街道上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两个身影。
这两个人低头闷声走在人群中，身着的兜帽斗篷遮住了他们的头发，毛茸茸的布料上还留着长途跋涉时染上的灰尘。
以巴拉德的标准来说，他们算不上多整洁，但比起周围人打满补丁还破破烂烂的衣服，他们的斗篷就显得太过高级，太过干净了，以至于不少瘦的皮包骨的孩童从小巷里探出头来盯着他们看，其中最调皮的甚至好奇地向他们丢了颗石头。
又高又壮的那个人伸手把半空中的石头截住，却发现上面裹了层恶心的粘液。他眼睛一瞪，刚想破口大骂就被边上的同伴扯住了袖子。对方摇了摇头，他就只好不爽地把石头往丢来的方向一甩，凶了那个小孩一眼后接着低头赶路。
这两个人，正是斯盖拉和内普拉。
半个月之前，两人在一个神秘人的引导下于森林里会了面。
他们一开始还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差点因为误会动起手来。好在斯盖拉表现出的态度坦诚坚定，而内普拉又对议会一系列独断的判决抱有怀疑，所以两人最终还是放下戒心，交换了彼此手上的信息。
在得知有人给了内普拉一个坐标和一个神秘组织的名字后，斯盖拉很快就意识到内普拉就是神秘人口中的“接应”。
她向内普拉发出邀请，而这个又高又壮，仿佛脑子里只有肌肉的家伙盯着她，思索了半天才点头。
“就假设你和那个鬼鬼祟祟不愿露面的家伙没说谎，本大爷可以和你走一趟——不过，如果最后找不到证据，那本大爷就要亲自押你回法庭。没有异议吧，斯盖拉。”
“当然！”
听到有人还愿意相信自己，斯盖拉又感觉看到了希望。她当即念了长达五分钟的誓词，随后便干劲满满，日夜不停地赶了半个月的路。
可真的来到纸条上提示的地点附近时，她那好似用不完的热情之火却多少是被浇灭了一些。
之所以会这样，原因有两点。其中最直接的就是眼前这幅破败的景象。
斯盖拉是在极北之地这样艰苦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她不是没有见过因为营养不良而夭折的婴儿，也不是没有见过酗酒的失意男人因为一点小事殴打妻子。可即便如此，接近达拉哈曼后的见闻也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看着眼前这些骨瘦嶙峋的人，斯盖拉在一边为他们祈祷的同时，又无法自制地对他们视线中的恶意感到不安。
她知道，那些恶意并非出于这些人的天性，而是苦难所催生的一种防御机制。这样的地方容不下善良与美好，人们不得不用极端的方式武装起自己，否则就会被淘汰。
她能理解，但有些事情并不是理解就能解决的。
被无数双蜘蛛的眼睛盯上一般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当自己队里的另一个人还没自己靠谱的时候。
是的，她的同伴——大名鼎鼎的二王子内普拉阁下——就是斯盖拉心情低落的第二个原因。
在一开始，斯盖拉还觉得那个神秘人真是好心，居然让二王子这样重要的人来帮助自己调查真相。但到了现在，她真的宁愿自己是一个人过来的。
原因无他，这个家伙实在是太没脑子了。
见到有兴趣的东西就走神忘记正事，遇到有人吵架动手就上去把两边都打一顿，然后逼着双方握手言和。他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也不愿意听别人的意见。
刚刚离开首都巴拉德的那会还好，但越是靠近他所不熟悉的偏远郊区，内普拉身上莽撞冲动的问题就越明显。
斯盖拉一开始还只是偶尔劝劝，毕竟内普拉的动机总不是坏的。
可到了达拉哈曼，这就变成了一个大问题。
就在昨天，内普拉和斯盖拉在皇都买的补给正式耗光了。虽然水可以靠斯盖拉的魔法来解决，但干粮却没法凭空创造。
他们饿着肚子跑了半天，最终找到一家卫生看起来还过得去的烤馕店。斯盖拉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起来，但她又有些害怕四周盯着自己的视线。内普拉见状，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表示自己去交涉就好。
斯盖拉当时就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内普拉却一副得意的模样。
“本大爷可是红兰社的社长，俗称‘平民之光’。不就是买个饼吗，轻轻松松。”
他说完，跑到别人摊铺门口，张嘴就要两张烤肉馕。卖馕饼的那个老人像是看疯子一样看他。
“两张？吃这么丰盛，是你老头子还是老婆子走了？”
“哈？”
“是叁塔尔家吧，我就说那个老不死的不行了，”
“我知道，他肯定就埋在西边那颗拓卡树底下，他的头就跟那棵树一样秃。”
“赫赫……今天晚上有吃的喽……”
内普拉周围传来嬉笑，流浪汉们纷纷露出自己带着黄斑的枯萎牙齿。一个看起来鬼鬼祟祟的驼背侏儒扯了扯内普拉的袍子，用嘶哑难听的声音说道。
“大个子，反正到时候这饼也是要被人从坟里挖出来吃掉的，不如行行好，就在这里分给我们吧。”
不要说内普拉了，就连斯盖拉都一时间没能理解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
但听到老不死三个字，虽然知道他们不是在说国王，但内普拉表情还是变了。
只见他重重地一巴掌拍到桌子上，用废料随意搭建起来的一只桌子脚直接散架。
“本大爷说了要两张肉馕，哪来那么多废话！”
老大爷看到被拍烂的桌子，正要发作，却突然像是被一口痰卡的呼吸不了一般——因为他看到内普拉的手拿开后，自己桌子上赫然摆着一枚赫卡金币。
在那一瞬间，达拉哈曼的一角陷入了绝对的沉默。
最后，还是斯盖拉第一个反应过来。
她赶忙冲上前去把金币拿回来，给了老人家一枚赫卡银币作为桌子脚的赔偿，然后强行扯着内普拉离开了现场。
对此，内普拉还一脸不解，在斯盖拉解释那个老人的整个店铺都没有一枚赫卡金币值钱后，他还表示自己又没叫他找钱，多的就当做慈善给他了。
斯盖拉看着内普拉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只好无奈地把话讲明白了。
“如果把金币留给那个老人家，晚上他就会被人打劫，你难道觉得这也算是好事吗？”
虽然斯盖拉并不能算是贫民窟出身，但在到圣维尔学院之前，她一共也只见过几枚赫卡金币而已。比起内普拉，她至少知道，拥有赫卡金币的人哪怕在正常的城镇中都是令人眼红的存在，更别说在没有警察维护秩序的贫民窟里了。
可就算这么说了，内普拉还是一副半知半解的怀疑模样。
这也正常，毕竟他眼中的红兰社成员就是平民的代表，可他不知道的是，绝大多数能进圣维尔学院的平民都是经商世家出身，是无法与这里的人作比较的。
但不管怎么样，在接近半天的拉锯战后，斯盖拉终于还是说服了内普拉这头倔东西，让他在这段时间里暂时听自己的安排，不要再节外生枝。
作为代价，她讲的口干舌燥，而且也没能吃上东西，于是原本就压抑的心情变得更糟了。
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内普拉答应的事情倒是会说到做到。
他说听斯盖拉的安排，就真的会因为她的制止而压下自己的脾气，就像刚刚被小孩子丢石头那会一样。
而斯盖拉让他用斗篷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尽可能低调行事这点，他也的确做到了。
只可惜，斯盖拉虽然是两人中更有常识的那个，但那也只是相对于内普拉来说的。
不谙世事的她从修女那边学到了财不外露的道理，但却并不知道，像这样穿个过于干净的斗篷躲躲闪闪的行事，在贫民窟里只会招来更多的视线。
所以，即便是做了这样的努力，那天晚上，他们还是不出意料地被人围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