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里奇的声音就像一枚入水的石头，在前来围观的人群中激起了波浪，人们又开始露出思索的表情。
突然被一通指控的斯盖拉懵了，“我、我才没有……”
“不仅如此，你还谋杀了安迪西姆，将他塑造成畏罪自杀的模样，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却也是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只能任凭你扭曲事实，替你背下所有的罪名……”
“不要血口喷人，老东西！她在安迪西姆死的时候还和本大爷在赶路回来呢！”
“‘甜蜜之吻可以让服毒者的预估死亡时间准确到秒’——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大臣斜眼看向内普拉，“嫌疑人只需要算好时间，在离开前给安迪西姆注射一定的剂量，就能塑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了，不是么？”
围观的众人一听，纷纷开始点头，怀疑很快就扩散开来。
安迪西姆的离奇死亡明显是和国王暗杀事件相关的，而斯盖拉自证清白的最有利证据之一就是她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安迪西姆是在她无法干涉首都巴拉德的情况下出事的，那就说明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可反过来说，如果这个证据站不住脚，那斯盖拉的状况就变得相当不妙起来。
阿黛尔看着眼前急转直下的境况，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请原谅在下的僭越，洛克里奇阁下。”
随着阿黛尔那温婉如常的声音，她成为了视线的中心。
虽然因为暗杀事发时在现场而被传唤加入陪审团，但阿黛尔其实并不希望在这种场合引人注目。
只不过，为了证实自己心中的一个假设，她还是开口说道。
“身为陪审团的一员，我想指出，您的推理似乎是建立在有罪推定的逻辑之上的。若是没有实际证据，那我们也许不应该做出被告人用心险恶的假设。”
洛克里奇看了她一眼，苍老泛灰的眼睛里闪过了什么。
“现实显而易见，若被告人真的是清白的，即便被审判，正义的天平也必然会向她倾斜。可她还是从关押中逃跑了，若不是因为心虚，还能是为了什么？”
“为了正义不被混沌的面纱蒙蔽，洛克里奇阁下。”
阿黛尔扶着胸口，神色诚挚而肃穆。
“身为斯盖拉的学姐与好友，我知道，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但在那之上，她更是一个信仰虔诚的神之信徒，不会容许混沌逍遥法外的正直之人。像她这样的人也许会为了将罪人缉拿归案而越狱，却绝不会为了自保而撒谎，更不会做出亵渎神明的谋杀行为。”
她说完便向审判席的方向深深低头鞠躬，“——以上的每一句话，我都愿以道格拉斯家族的名声做担保，大法官阁下。”
在萨尔曼帝国，以家族名声做担保并不只是句漂亮话，而是有着法律意义的严肃誓言。若是对方被证明有罪，那么为被告人担保的家族也将会受到极大的牵连。
“阿黛尔大人……”
斯盖拉在台下，声音因为感动而有些颤抖。阿黛尔则还以一个和煦的微笑，下午温柔的斜阳打在她的肩头，仿佛在说一切都没事了。
可事情却并没有这么简单就结束，洛克里奇咳嗽了两声。
“既然阿黛尔小姐愿意做出担保，那我们就假设被告人的心与正义的天平同在吧，可是——”洛克里奇话锋一转，“故事中的那位‘神秘人’呢？它又出于什么动机做这些事情的呢？”
阿黛尔神色微变，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洛克里惨白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这个‘神秘人’斩断了被告人的镣铐，又将地址、名字、还有组织符号这些关键信息给了内普拉殿下，仿佛能够预知他们会合作的未来一般——如此完美的计划，又似乎知晓一切，它几乎就像是个为了给被告人脱罪而量身定做的人物，不是吗？”
呵，那个神秘人就在你个老不死的眼前——阿黛尔很想把这句话甩到洛克里奇脸上，但表情还是保持着端庄冷静。
“也许与正义天平同在的热诚之心不止一颗，洛克里奇阁下。”
“也许正如你所说，但既然如此，这位正义的‘神秘人’想必也不愿有人因为自己而被冤枉——如果想要为被告人证明清白，那它就必须主动站出来证明自己存在。”
听到最后这句话，阿黛尔表面上皮笑肉不笑，心里则暗啧了一声。
真麻烦。
在“剧本”中，斯盖拉没有被捕，线索也是内普拉自己找到的，所以不需要“神秘人”的存在，自然不会发生这一幕。
阿黛尔当初为了把发展推回正轨，不得不作为场外变量入场，但她又不可能在所有人面前承认自己就是神秘人。
嗯……该怎么办呢？
就在阿黛尔还在思考可能的方案时，洛克里奇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已经透过导音器传遍了整个广场，人群也追随着他的声音躁动起来。
“明明是正义之士，却不愿意出来证明被告人的清白——如此矛盾，看起来，这位‘神秘人’终究只是虚构出来的——”
就在他声音抬高到极点，眼看就要乘势念出定罪的结论时，一个冷清的声音打断了他。
“不，她是真实存在的。”
听到的时候，阿黛尔差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可那不是她的声音。
她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大衣的人推开围观的群众，走到了被告席上。
在最高审判庭所有目光的注视下，“神秘人”摘下了遮挡容颜的兜帽。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阿黛尔瞳孔微缩，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不解。
虽然她没戴那个夸张的大圆眼镜，棕色的卷发也不是往常那样乱糟糟的模样，而是绑成了干练的低马尾，但阿黛尔还是借着那一如既往的黑眼圈认出了她。
是她……怎么会？
“哈泽尔，你、你怎么出来了！你不是说要对你的事情保密吗？”
斯盖拉两步跑过去拉住了哈泽尔的手，一脸担心。
“既然洛克里奇阁下在呼唤，我自然不可能对这一切坐视不理——”哈泽尔说完便看向审判席，“是的，我就是您口中的‘神秘人’。”
“诶？等等，你就是神秘人？可——”
“嘘。”
“哦、哦哦。”
哈泽尔把食指比在斯盖拉的嘴唇上，斯盖拉便乖乖地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闭上嘴，但握着对方的手还是不愿松开。
阿黛尔看着她们这默契而亲密的小动作，比起得救了的感觉，更多的是困惑。
为什么哈泽尔会出现？她明明都没有在“剧本”里露过面……而且她又是什么时候和斯盖拉变得这么亲近的？
现场不止她一个人感到迷惑，大法官帕丁尼看着哈泽尔，万年不动的冰山脸上少有的出现了一点变化，眉头微微挑起了一点。
“你，来这里干什么？”
“为了证明被告人的清白，父亲。”
“没错——”斯盖拉先像是想要声援身边的哈泽尔一般挺起胸脯，但在反应过来哈泽尔最后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后，她瞪大了眼睛，猛地转头看向身边之人。
“——啊？你、你是大法官的……？”
“嘘。”
“……”
又是同样亲密的一系列小动作，大法官帕丁尼看着台下的女儿，眉头皱得更高了。
“既然你站了出来，那么，对于洛克里奇阁下提出的疑点，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哈泽尔挺胸抬头，视线中毫无退缩。
“将斯盖拉从监狱中解放，提供坐标与引导，以及诱导内普拉阁下到树林中与斯盖拉会面——没错，这些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
“正义的天平在向邪恶倾斜，我无法坐视不理。”
“那，你又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毒药来自达拉哈曼的？”
“我看过国王殿下的尸检资料，这世上只有一种毒药符合他死亡时的异象。而我又在书中读到过卡西族善于制作这种毒药，于是联想到目前唯一一个卡西族的聚集地——只是简单的逻辑思考，我恐怕并没有洛克里奇阁下想象中那般高深莫测，全能全知。”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洛克里奇。
“不如说，皇室明明手上握着比我更全面的资料，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亦或者是想到了却不愿意行动——不论如何，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所以才出手了。”
真正的神秘人阿黛尔听着哈泽尔的一通胡扯，似乎有些不认识自己的这位挚友了，她还以为哈泽尔是只会搞人体解剖的疯狂科学家呢。
不过，不管怎样，哈泽尔的这一番话术成效极佳，直接便把矛头掉转过来指向了洛克里奇一方。
那么，你又会怎么回应呢……洛克里奇阁下？
现在证据都已串联起来，你是就此放弃，还是会像自己想象的一样，露出马脚呢？
阿黛尔饶有兴致地看着大臣，而他不出意料地选择了后者。
“哈泽尔·帕丁尼，既然你的动机无可挑剔，那为何又要掩盖自己的身份？在我看来，这正是心虚的代表。”
“若非有人拿斯盖拉胁迫，我的确不打算挑明身份——而这种可能性，也正是我做出如此选择的原因。”
哈泽尔将洛克里奇的目光顶了回去。
“我在达拉哈曼时就已经与斯盖拉和内普拉殿下汇合，作为证物的甜蜜之吻也是由我找到的。只是，想到被牵扯进这件事之后可能产生的麻烦，我便请求他们二位为我保密。然而，您还是逼得我们没有选择。”
她说着，牵起斯盖拉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带到所有人的目光下。
“我想，在斯盖拉的高尚与正义已被证实的当下，您还缺一份真诚的道歉——如何，洛克里奇阁下？”
洛克里奇本就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在那一瞬，阿黛尔看出了他眼中的烦躁。
“……你的证词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理查德六世被谋害事关重大，我认为，在有新的证据之前，被告依旧应被置于监视之下。”
听到这句话，阿黛尔嘴角浮现起满足的微笑。
果然，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个世界里人心叵测，关系错综复杂，即便是阿黛尔这样时刻观察计算着的人也不可能全部洞察——但，利益却是不会撒谎的。一个人可以做出无数种干扰视线的举动，但最终的成果一定会透露出他真正的目的。
与“剧本”相比，那群黑衣人提前暗杀时间，造成最重要的改变就是确保了斯盖拉会被当场逮捕。
他们想要囚禁斯盖拉，这点是清晰明确的。而此刻，即便是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能够站得住脚的论据，洛克里奇却依旧在强调斯盖拉必须被监视，这便让阿黛尔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黑衣人组织和洛克里奇，肯定有着某种关联。
是为了篡夺皇位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阿黛尔想到了很多可能性，但比起那些，在确认了洛克里奇的立场后，她首先是对当下的情况感到头疼。
这位可是很快就要成为摄政王的洛克里奇阁下，如果他真的想要对斯盖拉做什么，那就算是萨米尔和内普拉加在一起恐怕也难以保住她。
况且，他现在大权在手，审判庭恐怕也会倾向他那边……
咔哒——
就在阿黛尔这么想的时候，金色法槌再度敲响，大法官念出了最终的判决。
“驳回，被告人的人证与物证都已到位，足以证实她的清白。从今日起，斯盖拉·三一·普尔多将再度恢复自由之身——判决，为无罪释放。”
出乎意料的结果，阿黛尔有些惊讶地侧目，被告席上的几人则发出了庆祝的声音。
斯盖拉先是和内普拉击了个掌，然后转身紧紧抱住了哈泽尔。
“我们成功了！哈泽尔！”
“嗯。”
斯盖拉抱在哈泽尔身上，蹭着她的脸颊撒娇，又变回了那个熟知的小狗模样。
“嘿嘿，怎么样，我今天表现得不错吧~”
“……勉勉强强吧，我听到你漏说了两句话。”
“我尽力了哇，你写那么长一大段稿子，我背了好久呢！”
阿黛尔闻言在心中点了点头，果然，她就说斯盖拉今天发言的时候怎么突然就变得那么成熟了，原来根本就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不对，比起这种事，说真的，她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的啊。
阿黛尔思索了一会，还是没法把实验室里那个解剖狂人和女主角斯盖拉联系到一起，于是她放弃了，转而看向审判席。
果不其然，洛克里奇正露出阴沉的表情，仿佛在警告大法官帕丁尼。
但这样的表情却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法槌很快就再一次落下。
“根据被告人一行中的经历，可以得知，达拉哈曼的民众在知情的前提下依旧支持哈卡迪——也就是说，达拉哈曼已经叛变。”
刚刚还在庆祝的众人愣住了，而阿黛尔则敏锐地捕捉到了洛克里奇脸上浮现出的满意神情。
斯盖拉第一个反应过来，想要制止大法官接下来的话。
“不，他们并不全是知情者，也不知道哈卡迪具体所做的事情——”
她着急地喊道，可她的声音被忽视了，淹没在了沸腾的人声中。
因为，大法官帕丁尼已经下了最终的判决。
“——作为大法官，我将批准行军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