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静。
大概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听力吧，自从泽儿那冰冰的温和水魔力在她耳朵深处流过，抹去痛楚后，一切就都变得好安静。
听什么都是只有轻轻的回响，斯盖拉仿佛回到了极北之地的教堂，回到了那段每天早上在神像前祈祷的日子。
比起巴拉德，那毫无疑问是艰苦的时光。哈十教区的条件有限，众筹造出的教堂穹顶不像这里的教堂一样宽敞大气，时常会漏风雪进来，紧缺的柴火又要分给孩子最多的人家，所以教堂内经常只有数盏煤油灯提供一点点的光和热。
可即便如此，那里的空气却总是平和而宁静的。
那是自从她来到巴拉德后就鲜有再感受到过的氛围。
首都实在是太过纷繁嘈杂，商品美食琳琅满目，排房宫殿栉比鳞次，这里没人会挨饿，却也找不到一张满足的脸。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拥有的不够，每个人都想要更多，更多，直到一切都归到自己的囊中。
欲望将这里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人组成的海洋一刻不停地翻滚着，尤其是在洛克里奇发动行军令后，她身边的噪音似乎就再也没有停下过。
有人的孩子在战场上少了一条胳膊生不如死，有人算准时机想要发战争财，无止境的争吵，尖叫，哭泣，推搡……
她知道，与那些正在发生战争的地方相比，首都的景象已经称得上和谐，但这个事实却让她更加痛苦。自己身处这座罪恶发源的城市，却只能看着世界在自己眼前一点点地滑向深渊，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让她想要捂起自己的耳朵。
是的，就像自己亲爱的泽儿所说的那样，捂住自己的耳朵，对这一切置若罔闻，这样她一定就会好受一些。
可是，她做不到。
也许别人做得到，也许之前的自己做得到，但此时此刻的斯盖拉·三一·普尔多做不到。
她不配……享有那种无知的幸福。
斯盖拉咬紧牙关，看着眼前那个还在抽搐的庞大身影，口中快速闪过风行术的咒文。
虽然身旁似乎传来了泽儿阻止自己的声音，虽然她并不像主修风魔法的法师那样熟悉浮空失重的感觉，但她还是操纵着风向眼前的魔像冲去。
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远距离的圣光魔法没法杀死它，那就以衰减最小的方式施法，零距离轰穿它的头。
其实斯盖拉连眼前亵渎之物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她听不见伙伴的声音，甚至都不知道它的核心藏在头中。可她看到了阿黛尔大人在与泽儿对话时指向魔像的头部，并由此做出了对方弱点在头上的判断。
而此刻阿黛尔大人用法术撕开了魔像的头盔，似乎更加证明了她的猜想是正确的。
斯盖拉在空中感激地看了一眼阿黛尔大人，对方明显与“低适性”三个字不匹配的实力不知为何并没有让她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她第一次见到这位白发飘飘的天使姐姐时，就下意识地觉得对方一定很强吧。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而此刻也是一样，她没有由来地相信，只要自己足够靠近，就一定能够消灭眼前这个如山一般的怪物。
抱着这股直觉，斯盖拉轻盈地落在其头上，包裹腿部的风魔法解除的瞬间，一种黏着的触感从鞋底传来，仿佛脚下踩着的是某种液体。
她忍不住低下头，却在那一瞬间被震慑住了——她脚下的确是液态的，但那并不是普通的液体，而是由无数张哀嚎的人脸与缝拼的尸块所构成的海洋。这些亡灵蠕动着，挣扎着，在自己肠子的缠绕下窒息。内脏碎块与黑血像是被某种潮汐力量牵引，形成了海浪一般的轨迹。
本来不应该听到声音的斯盖拉，再一次被嘈杂的声音所包围。
她听到了这些被困其中的灵魂们所发出的无声尖啸。一只只漆黑的手臂从尸块的海洋中升起，抓住了斯盖拉的脚踝，那些无神的白色眼珠中没有瞳孔，但斯盖拉知道，每一只亡灵此刻都在注视着她，怨恨着她，向她诉说自己的痛苦。
那是来自灵魂的呐喊，无形的音律将一切心灵的防线撕碎，无需通过介质传播，直接将它们饱经折磨却又无法解脱的痛苦刻印在对方的心脏上。
只是看了一眼，斯盖拉就感到膝盖一软，几乎要在灵魂的重压中直接跪下。
痛苦，愤怒，绝望，自责，属于她与亡灵的情绪同时挤入脑海，让她忍不住捂住嘴干呕起来。
数十年如一日的祷告中，她无一日质疑过神的存在，即便战争四起，她也坚信神所持的正义天平终会带来裁决，但在此刻，面对着如此邪恶之物，她动摇了。
神啊，为何您会容许如此邪恶，如此亵渎的存在？
是什么遮蔽了您的双眼，又是什么堵塞了您的双耳，使您看不见眼前发生的惨剧，听不见亡灵发出的悲鸣，即便它们如此卑微，如此凄厉，如此绝望地向您祈祷。
——救救我们，求求你，谁都好——救救我们啊——
亡灵的尖啸在脑中回荡，一种痛苦的奇痒遍布全身，仿佛斯盖拉自己也在腐烂溃败。她的意志开始涣散，直到一阵震动惊醒了她。
只见魔像又动了起来，刚刚受的伤几乎已经完全愈合。它的手向头上斯盖拉在的地方抓去，但在半路又被血色的锁链捆住，强行拉回锁死在地面上。
是阿黛尔大人的魔力，她无法突破魔像身上的防御魔法，只能像这样拖延魔像的行动。可魔力组成的锁链很快便在魔像的怪力下出现裂纹，眼见着就要崩裂。
时间不多了，斯盖拉必须要现在就释放圣光魔法。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了站姿，她颤颤巍巍的双手在空中留下弯曲的轨迹，此刻支撑着她的已经不是信仰，而是对眼前邪恶之物制造者的愤怒，以及自己心中的罪恶感。
她忍住那股反胃，口中念出圣光利刃的咒文。
“Túl ana me, i righteous kal-”
随着咏唱的进行，由光组成的长剑逐渐在斯盖拉手中成型。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声音在她的灵魂中响起。
“小老鼠……你来……看我了吗？”
斯盖拉口中的咒文猛然受阻，她惊疑不定地低头，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子从自己光剑正下方的尸血海洋中爬出。
借着手上魔力的照明，她看清了那个影子的模样。
苍老，干枯，双眼上蒙着肮脏枯黄的角质增生，常年酗酒的恶习让他瘦骨嶙峋——斯盖拉认识他，她不可能忘记他。
它……他是斯盖拉在达拉哈曼躲藏时遇到的老人，那个告诉了她哈卡迪的存在与计划的人。
“你回来了……可是，卡卡呢？卡卡他去哪里了？”
由黑血与尸块组成的嘴唇在斯盖拉面前蠕动着，崩解的同时再度重组。他的手抓住了斯盖拉的小腿，声音仿佛在哭泣。
“我等了你们好久，一直在等着你们回来的一天，你们是我唯一的希望，那天看到你们出现在我面前，我好开心，以为一切都可以回到过去……”
即便已是由尸体构成的怪物，老人在说到这里时，面容上依旧透露出一丝希望。
但下一刻，他的脸从中间撕裂，再度重组时，已经变成了当时面对内普拉时的狰狞表情。
“可你不是小老鼠！你欺骗了我，欺骗了所有人，你带着那个金发的恶魔来到我们的家乡，出卖我们的秘密换取自己的安全——”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变成那样——”
他无视了斯盖拉颤抖的辩解，再一次向她靠近，把自己崩坏的脸贴到光剑的尖端上，表情中充斥着疯狂而扭曲的仇恨。
“你是恶魔的刀刃，是他们屠戮我们的号角，我们因为你而死去，我们的肉体因为你变为混沌的容器，我们的灵魂因为你而饱受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一切都是因为你，斯盖拉·三一·普尔多，一切都是你的错——”
“——不要再说了！”
斯盖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的声音比起抗拒的喊叫，更像是一个小女孩惊慌失措的悲鸣。她手上已经成型的光剑随之爆出不可控制的闪光，像是想要逃避这一切，她猛地将光剑向下刺入，圣光魔法与尸体练成的邪恶造物在触碰的瞬间就像是起了化学反应般沸腾。
下一刻，属于圣光的灼热魔力爆裂开来，魔像的右脑如西瓜般炸裂，巨量的内容物喷洒而出，将半个房间的石砖墙壁染成了漆黑的颜色。
就像斯盖拉直觉告诉自己的一样，只要她在近距离释放圣光魔法，就能轻而易举地破坏掉囚鬼魔像头颅中的灵魂结晶。
然而，斯盖拉却失败了。
她看着眼前那张依旧完好的脸，看着上面浮现出的宛如嘲笑一般的裂口，终于支撑不住，跪了下来。
在最后一刻，她的剑还是偏移了数寸，从那张熟悉的脸的边缘划过。
罪恶感压倒了她，让她无法对长着那张脸的怪物下手，魔法也因此错过了其背后所隐藏的灵魂结晶。
她失败了，不仅是因为魔像已经挣脱了阿黛尔大人的束缚，她错过了最后的时机。
即便还有时间，她也已经无法再一次使用魔法。
一股腥甜涌上她的喉头，反噬的魔力再度充斥在体内的每一个角落，只是这次的程度远超之前。失控的力量如洪水一般冲破她的血管，摧毁她的肌肉与神经，她甚至已经感受不到痛苦，只有无尽的疲倦与麻木，让她连手指都无法操控。
在意识的最后一刻，斯盖拉的心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悔恨。
要是她没有那个愚蠢的渴望，要是她能够如教诲一般心无杂念，选择留在哈十教区，以修女的身份度过清心寡欲的一身，那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是的……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