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米拉提到的小女孩如期而至。
当派来护送的几名队员背着她出现在沙丘的另一侧时，前来围观的众人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阿黛尔在此之前就已经通知了领队，众人在震惊先锋队没找到村民之余，也已经在暂时收留那个可怜小女孩这点上达成了一致。
只不过，虽然做好了准备，交接的流程中却还是出现了意料外的小插曲。
背着女孩的队员将小女孩放在原地，然后就着隔离的原则走到远处。驻扎地这边随即派浑身穿戴着鸟嘴面具和套着防护法阵的人上前去，确定小女孩是否真的没被感染。小女孩在被检查的过程中也很配合，低着头，全程没有任何的反抗。多亏这点，驻扎地派过去的人没过多久就回头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至此，所有步骤都很顺利，然而正当他们把小女孩牵回来营地时，阿黛尔身旁不远处突然传来了惊呼。
“呕——”
阿黛尔转头，看到那个之前中暑的妇女此刻正弯着腰，手捂着嘴巴，神色痛苦。虽然她明显在试着控制自己，但胃酸混合着食物的碎屑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溢了出来。呕吐物接触到刚接受过正午阳光炙烤的沙子，酸臭反胃的味道顿时弥漫在来围观的人群里，引得众人纷纷用手掩鼻。
虽说阿黛尔早就已经习惯了各种脏器祭品的腐败味道，但她还是摇了摇头，随便献祭了点通用素材来暂时屏蔽了自己的嗅觉。
而她这边才刚刚释放完法术，那边就又传来了更加痛苦的呻吟与呕吐声。
真是的，都是在搞什么啊，身体不好就好好回去躺着不行吗。
她皱着眉头，轻哼一声。
对方直到现在还占着自己和米拉的车厢，其实阿黛尔是有点不爽的。虽然当初是她自己提出来要交换，但那只是为了拉近和米拉的距离，而现在米拉人在几英里外的村子里，阿黛尔肯定还是想要回去睡自己的大床的。
算了，不想这些了——她回过头，重新看向那个小女孩。自己这边的小插曲多多少少引起了些骚动，阿黛尔以为那个小女孩会被吓到。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女孩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的波动。
随着距离的缩短，对方的样貌就愈加清晰。阿黛尔现在能看到那乱糟糟的紫色头发下藏着的脸蛋，以及那双似乎没有焦点的双眼。
就仿佛那边吐得厉害的妇女不存在一般，女孩只是看着远方，瞳孔中空无一物。
她的情况似乎比米拉说的还要更加严重一些，而且不知为何，女孩这幅模样让阿黛尔有种异样熟悉感，就像是……
阿黛尔思索时贴着下巴的手垂了下来，她摇了摇头，放弃了思索这奇怪既视感的来源，率先走上前去。
“小姐，这里就不麻烦您操心了。”车队的其他人上前来阻止，但阿黛尔只是摆了摆手。
“没关系的，收留她本来也是我同伴的请求，应当我来照顾她，”阿黛尔微笑道，“放心，我很擅长和小朋友打交道的。”
众人见她已是拿定了主意的模样，也只好任由她走到小女孩的面前。
只见她单膝着地着蹲下，将身姿降到了与对方视线齐平的高度后说道。
“你好呀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呢？”
当然，这句话是用沙漠语说的。自从在上个村庄里吃了不会沙漠语的亏，阿黛尔就主动地在找车队里的各种人学习。
人们常说，学习第一门外语是折磨，学习第二门外语则只是走个流程。作为从小就接受过帝国内所有不同语种的训练的贵族之女阿黛尔来说，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虽然有点赶，但也足以让阿黛尔掌握沙漠语的语法等基础。现在的她虽然达不到母语者都听不出口音的水平，但让人听懂的流畅水平还是有的。
然而，就像是为了打阿黛尔最后那句话的脸一样，对方嘴巴紧闭，甚至连眼球都没眨一下。
……
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这让阿黛尔嘴角那抹自认为完美无缺的温柔笑意变得有些僵硬，不过她并没有气馁，只是接着说道。
“你应该已经见过我的同伴米拉了，对吗？就是那个高高的黑发女生，而我是她的姐姐阿黛尔，你可以相信我哦。”
阿黛尔尝试着从自己和她间目前已知的唯一公共话题，也就是米拉入手，并做好了这个方案行不通的情况下再做别的尝试的准备。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女孩在几秒过后开口了，眼中闪过一瞬神志的光芒。
只不过，她嘴里说的，并不是阿黛尔预料中的任何一句话。
“……底下……”
“呃……底下？”阿黛尔有些困惑地挑眉。
她又等了等，可小女孩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她的嘴巴又闭上了，眼睛里的光也已经消失不见。
**
所以，“底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黛尔在给浑身脏兮兮的少女洗澡时，脑袋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难道这是个多义词？还是说只是自己当时听错了？以及米拉为什么会这么关心这个小家伙？几种可能性与问题的组合摆在阿黛尔眼前，但当她试着从各个角度旁敲侧击获得更多信息时，女孩的嘴巴就又跟被缝上了一样。
几番尝试后，阿黛尔最终还是放弃了，决定先把精力集中在把这个小煤球给洗干净上。
女孩刚到驻扎地时身上披了一件和她乱糟糟的头发不匹配的大衣，很明显，米拉在送她回来前已经用手上有限的条件尽可能的帮她做了清洁。但对于阿黛尔这个级别的洁癖来说，仅是如此当然还远远不够。
既然答应了米拉要照顾她，那就要说到做到——而且要按照她的方式来。
阿黛尔自己都没用过几次的澡堂此刻起到了作用。她把小女孩带了进去，将对方身上的大衣解下，不成样子的烂布条一层层地剥开丢到垃圾桶里，然后仔仔细细、宛若真的要把对方棕榈色的皮肤都给洗掉色那般里三层外三层的反复揉搓，直至所有积累的污垢都被清洁干净，下水槽里满是土色的脏泡沫，物理意义上让少女肤色变了个色号后才一抹额头，发出一声满意的感慨。
这才像话嘛，女孩子果然就是要干干净净的，决不能和初高中那群讨厌的男生一样——阿黛尔帮女孩梳理头发时很自然地这么想到，但随即又意识到她这个世界从未有过和梦里同样的“义务教育初高中”，自己同学过的男生也基本都是出身贵族，哪怕是最放荡不羁的内普拉王子也不会带着一身汗臭衣冠不整地进到教室。
手腕微微刺痛，她摇了摇头，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驱逐出脑海。与此同时，少女额头最后一缕干枯打结的头发被洗去泡沫，一张姣好的脸蛋出现在了阿黛尔的面前，让本就有些分神的她愣了愣。
虽然瘦了点，可这孩子……其实长得很好看呀。
刚刚女孩完全任由自己摆布的态度让阿黛尔有些过度沉浸于洗煤球的乐趣中了，没能注意到她过分瘦弱的身体下其实藏着一个还没长开的美人骨架。而现在，在彻底清洗一番后，女孩那俏丽的眉骨也终于展现出了一丝本该属于她的姿色。
如果她与自己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某个巴拉德公园里相遇的话，阿黛尔也许还会为如此可爱的尤物驻足半秒，可现在……
她将女孩抱起，对方的双手与脚自然地随着重力垂下，整个人就像个精致的玩偶一样任由她主宰，没有丝毫的活力。
阿黛尔轻叹一声，将女孩缓缓放到了浴缸中，看着她紫色的头发在热水中散开。
真是可怜，这个孩子也许是亲眼见到亲人被瘟疫夺走了生命，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吧。
阿黛尔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被触动了怜爱之心的她并没能料想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会在短短十几分钟后被否定。
那是在她安顿好洗完澡的少女，从食堂那边拿饭回来的路上。由于没有米拉开小灶，阿黛尔自己又实在是不会做饭，所以她这段时间只能吃驻扎地的食堂，老老实实地体验了一把真正的旅居之艰辛。
那些在米拉手中能被玩出花的酥皮与咸猪肉在食堂大叔的手上就变成了死面疙瘩和咬不动的橡皮筋，调味更是咸得像是给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吃的。阿黛尔没办法，借着女孩身体虚弱需要吃些清淡的借口，才终于从食堂大叔那边要到了一碗黄油面糊粥。
这来来回回的拉扯耗了不少时间，阿黛尔结束后本想快点回去，但却在半路上又遇到了之前那个呕吐的妇女以及照顾她的看护人员。
“呀，这不是恩人小姐吗？”
“啊，您好——”
“——恩人小姐，刚刚真的是太抱歉了，是我没有看好拉亚提，让她在您面前出丑了。”
阿黛尔心中一阵不好，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对方打断了。领队为这个妇女安排的看护大妈相当尽职尽责，唯一的问题就是话是真的很多，一见到阿黛尔就主动上前来打招呼说个不停。
“那明明是麻烦您了才是，话说，我这边还有其他事……”
“嗨呀，怎么会麻烦呢，照顾拉亚提是我的职责嘛，虽然是有点累。主要是这家伙身体不行却又喜欢乱跑，时不时就吐得一塌糊涂，唉，真是老让人操心了。”
阿黛尔脸上的微笑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僵硬，“那个，我这边真的——”
“——您是不知道啊，她在您和您同伴不在时候也吐过好几次呢，好比您出发去找水那会就吐了一次，还有之前进城的时候，她不知道犯什么病，突然在饭桌上就开始吐，害得我们赔了餐厅老板一个银币……”
阿黛尔提着粥的手突然收紧了一瞬间。
“哎呦，你个老婆子就别烦恩人了行不行，人家还要去照顾那个小孩呢。”
大概是看不下去大妈的滔滔不绝，路过的人也忍不住出言提醒，大妈这才哎呀一声拍在自己额头上，赶忙让开路。
“哎呀，看我这脑子，我就不打搅您了——”
然而，阿黛尔却没有离开。
“不，我其实还蛮感兴趣的，”阿黛尔偏过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拉亚提，一边问道：“她具体都是在什么时候吐的呢？以及，她一般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这个问题明显出乎大妈的意料，她挠了挠头，开始尝试回忆复述，而阿黛尔则一边听一边点头。
没人注意到她的左手已经藏到了袖子里，也没人注意到当大妈说道拉亚提一靠近村庄状态就更不好时，那一抹从袖口透出的红光。
下一刻，她看到原本坐得好好的拉亚提突然脸色变紫，随即用手捂住了嘴巴，一如之前交接小女孩时那样。
“欸？你怎么又吐了？？”
大妈和周围的人赶忙围上去照顾突然发病的拉亚提，没人注意到，现场还有另一个人脸上同样失去了血色。
阿黛尔手里的粥掉到了地上，在短短几秒后，她攥紧了双拳，趁着人群骚乱的空挡，转身向小女孩的方向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