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即便是在精灵的国度里也依旧难熬。
盘旋在天空中，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型封印法阵缓缓旋转着，却丝毫不能阻挡秋天最后的暑气。虽然这似乎并不怎么影响精灵，不如说街上走着的精灵还变多了，被太阳晒着的时候反而都是一副挺开心的样子。
这也许跟她们精灵本质都是世界树结下来的果实有关，但对于身为人族的米拉，纳查族的沃莉伊儿，以及她身边那只在阴影里滚个不停来降温的“小猫”巴尼来说，这个温度明显不怎么合适，尤其是当米拉和沃莉伊儿得挤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避免被路上没事抬头往屋顶看的精灵发现时。
“我说啊，那家伙在这混的是不是有点太好了？明明是个人族，怎么搞得和本地人一样，还能随便进别人家做客的？”
沃莉伊儿有些暴躁地说道，她平时身上会披着的披风正架在房梁之间，投下的阴影正好能覆盖自己跟边上这个一言不发的金发女孩，既能遮阳又能避免自己身上多件衣物阻止散热，一举两得。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被热得烦躁无比，身体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的伸展，就连鞋子都脱了下来，脚趾和小小圆圆的耳朵都为了散热动个不停——作为一个不穿袜子又成天飞檐走壁的灵敏家伙来说，她的脚看起来意料之外的白皙软滑，只有用力绷直了才会产生几缕皱褶。
如果阿黛尔看到了这一幕，肯定会忍不住用这点调侃两下，不过沃莉伊儿现在并不需要必要担心这点，因为米拉根本就没有把头转过来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是的，从昨晚到现在，一次都没有。
“你这个姐姐，虽然跟我讲话的时候老像是嘴里含着钉子一样刺人，但她平时该不会是很懂人情世故的类型吧？怎么感觉……你们以前莫非是什么人族的贵族之类的？”
米拉没有回应，沃莉伊儿也只能翻了个白眼，给巴尼抓肚子的手指力用大了一点，结果换来后者在她大拇指上的小力一咬，搞得人猫一起憋屈地嗷了一声。
对，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现在的感受的话，那就是憋屈。
从潜行到监狱附近开始，米拉就是这么个状态，她就这么一直低着头，阿黛尔在监狱里就盯着监狱门；阿黛尔跟女皇出来了就盯着那辆轿子；阿黛尔进了女皇的宫殿就盯宫殿。最高级别的监视眼法术可能在紧盯目标的能力上和她不相上下，但在让自己的同伴感到无聊上恐怕还是米拉更胜一筹——要知道，那玩意戳一下好歹还会扭来扭去抗议呢！
妹妹如此之绝已经让沃莉伊儿在心里摇头叹息，更要命的是姐姐本人在极品的程度上也毫不逊色，她们两个人在屋顶上呆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这家伙从堂堂梦岚女皇的宫殿里出来，结果在路上没走几步，她就又和另一个精灵聊上了，随后就跟着去了对方的家里。
然后，就和之前的情况一样，米拉依旧一言不发，跟上去找好藏身的屋顶后，就死死地盯着那边看，好像对方被刷满了各种抗议用语的墙上有个窗户一样。
“说真的，你都盯了快一整天了，不累吗？”沃莉伊儿像是想到了什么，无奈地哈了一口气，“还是说看到自己姐姐和长耳朵关系搞得这么好，你嫉妒了？”
米拉依旧不说话，但在沃莉伊儿看不见的地方，她握着栏杆的手骤然用力了一下，木质的结构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嫉妒？不，米拉不嫉妒。
她早知道自己的姐姐很擅长社交，也习惯了自己姐姐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和各种人表现得很亲密，所以就算看到的一瞬间心底会升起触碰燃煤般的灼烧感，她也总是很快就能将那种可耻的情绪压抑下去。
但，被自己姐姐无视，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在阿黛尔从梦岚女皇的宫殿出来之后，沃莉伊儿其实是给她打了个闪光信号的。而她也很明显注意到了这点，抬头扫过了米拉她们藏身的屋顶——然后，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很自然地走过去和别的精灵搭话了。
意识到阿黛尔是故意装作没发现自己时，米拉的心脏骤停了两拍。
为什么？难道姐姐还在生气，依旧不想见到自己吗？
这种想法一旦出现，就不受控制地疯狂在米拉脑海中蔓延了起来，她手上木栏杆发出的啪嚓断裂声也愈加明显。
沃莉伊儿注意到这点，叹了口气，“你这家伙是真不喜欢说话啊。”
她说着，扭了扭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脖子颈椎，骨节啪啪作响，然后坐直起来。
“既然如此，那你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她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毕竟有话想和你说一阵子了，但你平时一直都在回避和我交流的样子。”
米拉依旧没有说话，但手上的力道变小了一些，木栏杆也不在发出难听的悲鸣。
“我听到你们那天在浴室里的话了。”
“……”
“说吧，当初对你家人下手的家伙长什么样？”
深黄色的兽瞳，被自己母亲鲜血沾染的灰色三角兽耳，还有从右边嘴角一路蔓延至脸颊上方，即便靠着纳查一族愈合能力也无法完全治愈的巨大伤疤——不用努力去尝试，画面瞬间就从米拉脑海中涌现，如此生动，如此形象，就仿佛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床底下，再一次成为了那个除了捂住嘴努力憋住呼吸外，什么都做不到的黑发少女。
“不愿意说吗，也是，我能理解。”
沃莉伊儿见米拉没有回应，接着自言自语下去。
“不过，讲实话，知道努哈曼一族还有幸存者……虽然不会改变我要做的事情，也不是什么良心上的慰藉，但的确是个让我心情不错的好消息。”
“……你应该明白，自己的话听起来很像是挑衅。”
“而你终于愿意说话了，”沃莉伊儿吐舌头回应，“先说明，我们和长耳朵这种全员锁在封印里的家伙不一样，在混沌之乱后，我的同族有相当一部分流落到封印之外的世界去了，他们和我们本质上已经断绝了联系，而他们的孩子既没接受我们祖先的传承，也没通过我们的成年仪式，说是另外的一个种族也没什么问题。”
她顿了顿，给米拉一点时间消化。
“而且，努哈曼一族的种族灭绝案其实是被长耳朵接手了的，毕竟你们就住她们领地边上。总之，事情发生不到半个月后，她们就逮捕了几十个参与的强盗，然后一起集中处死了——也就是说，你的仇人大概率已经不在了。”
“……”
“当然，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了解情况，没有要给我自己开脱的意思，”沃莉伊儿继续补充道：“就算没有继承纳查一族的信条，只要他们头上长着耳朵，那就依然算做是我们的族人。而猎杀违背荣耀的族内杂碎本就是我这个‘勇者’的责任之一——如果我找到了还有任何的漏网之鱼的证据，那我一定会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直到他们胸膛停止起伏为止。”
沉默，然后，是与正午燥热截然相反的冰冷声音。
“所以呢，这听起来似乎只是你的事，和我毫无关系。”
沃莉伊儿摇头，“不，有关系。”
她说着，将一个软软的东西朝米拉甩去。
米拉接住后，发现是一个有着铁链连接，类似耳环的东西，只是它必然不可能是耳环，因为在铁链的最底部已经串着一只干瘪的兽耳了。
她不解地看向沃莉伊儿，后者耸了耸肩。
“说我在自我满足也无所谓，但把那些纳查之耻的耳朵割下来之后，比起只能摆在墓碑前这种迟到的正义，我还是更喜欢把它们交到活着的当事人手里。”
米拉眼睛睁大了，她低下头，锁链上挂着的耳朵经过岁月洗礼，已经失去了一部分颜色，化作灰白。
从形状来看，她知道这并不是自己当时见到的那个兽人的耳朵。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看了很久。
然后，将那个挂坠丢回给了沃莉伊儿。
“我早已放弃了复仇，不需要这种东西。”
她转过脸，接着盯梢阿黛尔进入的那个精灵家，但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继续沉默不语。
“顺带问一下，堂堂‘勇者大人’的职责里，应该不包括偷听吧。”
“哈哈，”沃莉伊儿笑了起来，手上又开始给猫抓痒痒，“巴尼，我没听错吧，有个在别人的浴室里乱搞的家伙，指责人家浴室的主人偷听呢？”
对于沃莉伊儿的反击，米拉脸不改色心不跳，“那个浴室不是你的吧。”
沃莉伊儿逗猫的手突然僵住了，米拉斜了她一眼。
“我还挺感兴趣的，那个情趣的装修风格，你又是从哪位精灵那边，用什么方式弄来的呢？”
沃莉伊儿的笑容僵住了，“你这家伙……！”
她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但最终，她只是别过脸。
“算了，不跟你们这对极品姐妹计较，”沃莉伊儿压低声咕哝，但嘴巴才闭起来半秒，结果还是忍不住抬高声音，“——顺带一提，我·什·么·都·没·做。那浴室是有个长耳朵硬塞给我的，就这样！”
米拉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少见地出现了一线弧度。
一阵微风拂过，精灵国度正午的烈阳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了，借着这股凉爽的气流，她接着开口。
“所以，你们和精灵到底有什么冲突？”
沃莉伊儿呲了下牙，一脸无语：“怎么，现在突然有兴趣来掺和我们的事情了？可别说是想借机对我表示感谢哦，要是那样的话你大可直接一点的，小姐。”
“怎么可能，只不过这些信息以后姐姐可能用得上，所以打听一下而已，”米拉淡然地说道：“当然，如果你改变主意不想闲聊了，那我也完全不会介意回到刚刚那样。”
“鉴于你这张不亚于你姐姐的针刺嘴，我倒是真的有点后悔让你说话了。”
沃莉伊儿又翻了个白眼，身体顺势往后一靠，巴尼同时变大了几倍，让她倒在自己柔软的绒毛上，然后像是猫一样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视线看着天空上那个慢悠悠旋转着的法阵。
“其实没什么复杂的，最开始是这个该死法阵松动了，很多混沌魔力泄露到了地面，而我们纳查一族的领地又靠着北边，本身就很接近混沌之乱爆发的起始点，所以很快就变得不再宜居了，只能往南迁徙……”
“结果，你们就一路迁到了精灵的领地里？那她们还挺好客的，尤其是考虑到你们对她们的态度之后。”
“不要说的好像是我们来蹭吃蹭喝一样，你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了迁徙的路上，”沃莉伊儿的声音下沉了一点，“就和你那天晚上失去人一样，那些人也都是我们的同族和家人，如果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是不会选择这条路的。”
米拉沉默了一小会，“抱歉。”
“哼，”沃莉伊儿翻了个白眼，“我们又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长耳朵给我们提供暂时的居住地，而我们出力，在刚迁徙过来的十几年里，在现任族长那个老爷子的组织下，我们的关系还不错，甚至于精灵所有的大型建筑全都是我们承包建起来的，那个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
“所以，是什么改变了这个情况？”
“最开始是有些文化上的小矛盾，好比我的兄弟们闻到她们的味道老是想呕，还有就是长耳朵老是从我们这里把女孩拐跑……呵，而且经常玩腻了又把人甩手不管，大多女孩都是笑着带出去哭着跑回来，所以我才说长耳朵贱货——”
米拉微微眯眼，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请讲重点，这是小矛盾的话，大矛盾是什么？”
意外的，沃莉伊儿没有因为被打断而生气，反而变得严肃了起来，过了一会才说道：“就是你们村的事情。”
“……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如果你一觉起来，突然发现隔壁家的人昨晚被一伙强盗杀光了，那你当然也会慌张，”她说着坐正起来，“所以，我倒不怪长耳朵事后的反应激烈，选择暂时封锁我们的领地，实施宵禁——但是，即便在证明所有参与的纳查族都是流落在外，和我们无关的流民强盗之后，她们也没有解除封锁，而是持续将我们隔离了很长一段时间，并全程限制基本物资的流通。”
沃莉伊儿扶着额头，用余光看着大街上闲庭信步，满脸笑容的精灵们，嘴里小声地爆了几句纳查粗口。
“总之，这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过程中还发生了几次冲突，虽然没闹出人命，但总的来说梁子在那会就结下了，而我也是那会被驱逐出境的，之后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我也都只是一知半解。不过，据我这两天打听到的情报，这次老人家被抓起来，是因为长耳朵又开始没理由地封禁我们的居住区了。”
“又……？所以是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有些长耳朵头上真的欠一棍子给她清醒清醒吧。”沃莉伊儿冷笑一声，然后重新躺回到巴尼身上，“过几天我要回去见下老朋友们，到时候就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米拉眨了眨眼，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原本一直以为自己村子那件事的影响仅限于自己，但现在看来……
想到这里，她刚想再度开口，就看到沃莉伊儿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
“喂，快看！她出来了！”
刚刚脑海中想说的话被一扫而空，米拉瞬间转回头，果然，她看到那个白发的身影从自己监视着的房子里走出，在跟房子的主人挥手道别后，转过身……然后走进了一个看起来无人的小巷子里？
米拉和沃莉伊儿对了一瞬间的视线，刚刚准备换个屋顶跟上去，但还没来得及行动，她们就又看到阿黛尔原路从小巷子出来了。
嗯……？她这是迷路了？
两人对阿黛尔这反复横跳般的行进路线感到困惑，而且在从小巷出来之后，阿黛尔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停在了原地，好像不经意地抬起头——而她看向的正是米拉和沃莉伊儿在的屋顶。
只见她微笑着伸个懒腰，从她们的角度看起来就像是在打招呼一样。
“那家伙，在搞什么鬼……？”
沃莉伊儿忍不住吐槽道，米拉却微微眯起了眼睛。
过了几秒，她突然一个翻身从楼上跳下，落地处正是阿黛尔刚刚进去的小巷里。
与预期的一样，小巷子里空无一人，狭窄的通道里只有几个堆叠在一起的木箱子，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被碰过了，上面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喂，她要走远了，你不跟上去？”
背后传来沃莉伊儿的提醒，但米拉只是走到了那堆箱子前，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
果然，其中的一个箱子上的灰尘颜色要比别的地方浅。
米拉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挪开，一张浅黄色的信纸出现在了视野中。
将对折的纸张拿起，有些廉价的黄色材质上传来粗糙的触感——没有错，这个就是阿黛尔这段时间里用的信纸。
可是，姐姐用这种隐蔽的方式，究竟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米拉翻开信纸，短短几秒后，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