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气氛僵住了，失去话语能力的不仅仅只有思澜女士，还有米拉。
在过来之前，她其实也想到过，“真”之试炼在即，这场宴席大概率会发展成彼此互相甩底牌的情况。
只是，那时候的她还以为姐姐让自己参与是因为自己能起到什么作用，就像当初舞会那时靠错位接吻带来话题效应一样，是计划的一环……
虽然，确切来说，目前发生的一切的确都还在阿黛尔计划之中。
即便思澜女士又眯着眼睛连续提出了几件有损法那家与纳查族的“丑闻”，试图扳回一局，她每一次开口也还是会被阿黛尔一两句话堵回去。
她一提纳查族激进派的暴力倾向，阿黛尔就提精灵方上个月的二十三起暴力封禁镇压；一提屠龙故事里隐瞒了放逐者这个污点，阿黛尔就反问她真的想要精灵民众知道到狮心勇者为净化她们母亲河做出的贡献吗……
好几轮对答下来，思澜口中那些本该对阿黛尔不利的信息都反过来成了会自损八千的双刃剑，而她又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反制阿黛尔最初的质疑，一提到为什么那么关心沙漠村庄的屠戮事件就只能打马虎眼过去——这样一来一回，她这个宴席的主持人反而变成了劣势的一方。
但，如此优势之下，米拉却愈发动摇起来。
作为餐桌上唯一还保持着得体笑容的人，阿黛尔能表现得如此从容，即便对方打出底牌后也只是自然地用一句话反过来将军，她在来之前绝对就已经预料到了思澜女士的目的，并想好了一系列的应对预案，直接把对方引入了自己的陷阱之中。
就像米拉所想的那样，自己的姐姐在谈判交涉上比起这些千万年的老古董完全不落下风，就算客场作战也能让对方连连让步……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理解不了。
她以为自己姐姐不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事实上似乎也的确如此，从一开始用冰夏的事情激怒对方，再到引出特定话题后精确回怼，她所做的一切都没多余的成分——
除了一件，那就是带上了自己。
阿黛尔越是运筹帷幄，米拉自己此刻就越是显得多余。
真的就和当初阿黛尔所说的一样，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闭着嘴坐在那，阿黛尔就把全部问题解决完了。
当然，米拉不是在抱怨自己戏份不够。
自己没有变成思澜女士威胁姐姐的工具自然是好事，只是这样一来，她又为什么还要带自己过来呢？如果都已经提前预料到对方会拿自己作为手牌，米拉完全想不到姐姐还让自己做舞伴有什么好处。
如果她没来的话，缺少一个直接在场人证的思澜女士劣势只会更大——心中这个疑惑越悬越高，米拉终于忍不住，悄悄地用余光观察了一下身边的她。
然后，她又看到了与之前一样的神情。
在那优雅镇静的表面之下，依旧潜伏着某种暴躁的非理性情绪。
直到此时，米拉才终于意识到了阿黛尔身上的那抹刻意。
是的，刻意。
与平日里那种自然而然的演技不同，此刻的阿黛尔就仿佛身处一场大型作秀中心的舞者，正在故意以这种夸张叛逆的强势表现回应某个存在的凝视。
但那个存在，绝不可能是被她本人轻松压制的思澜女士。
逻辑理顺的一瞬，米拉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她意识到了，不论是思澜女士还是自己……都和阿黛尔本人一样，只是聚光灯下的另外两位演员而已。
今天这场剧目的观众席上，还坐着另外的存在。
米拉喉咙处微颤，不安到达了顶点，她猛地转头看向阿黛尔，碧色瞳孔中的忧虑没有丝毫掩饰。
我们回去吧，离开卡尼家……现在就离开这里，好吗——她在桌下紧紧反握住阿黛尔的手，用魔力的扰动在对方手心刻下这样的信息。
对此，阿黛尔则是睁大了眼睛，完美无瑕的从容假面因为对方魔力扰动中的恳求产生了一丝动摇，而这种动摇则进一步的验证了米拉的担忧——自己姐姐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告诉自己……这场宴席绝不只法那家与卡尼家互相甩底牌这么单纯。
可，在米拉与阿黛尔的小互动得出一个结果之前，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她们。
“你这里……是什么情况？”
提问声音中带着股仿佛植在灵魂深处的疲倦，米拉她们不得不抬头看向来者——一位人如其声，带着厚厚魔力镜片都遮不住的黑眼圈的精灵靠近了她们所在的餐桌，身上披着的纯色大褂上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颜色，散发出有些刺鼻的气味，与强调优雅品味的卡尼家成员显得格格不入。
而思澜女士看到她的出现，却喜笑颜开，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一合扇子，牵着手把她摁到座位上。
“让我来介绍下，这位是阿羽，我的好友、咱们精灵中最出名的血魔法研究者、以及……那位给人族帝皇提供了精灵血脉的‘母亲’。”
“‘母亲’……？”阿黛尔歪头问道。
“是的，当初人族帝皇在孩子一事上求助于我们，而在此之前，从未有谁做过类似的事情——只是，这种小小的挑战对于我们的研究者阿羽来说自然只是加分项！她自告奋勇地贡献了自己的血脉，日夜不停地在梦岚女皇的帮助下研究，最终成功借着世界树的力量融合出了人族精灵混血种，完成了这举世无双的奇迹！”
她说到这里，手上的扇子随腕一转，闭眼摇头。
“只可惜呀，她的‘孩子’们却是相当忘恩负义，自混沌之乱结束后，就再没有任何一代人族帝国的皇室前来探望过她！对于一位‘母亲’来说，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
“——你在说什么，那只是个实验而已，我为什么会想要他们来看我？”
思澜女士激情慷慨的演讲被阿羽本人无感情打断，脸上的笑容也为之僵住了一瞬间。短暂的尴尬后，她也不管礼貌与否了，直接把扇子尖比向米拉的金发：“但你今天还是接受了我的邀请，到我的府上来了不是吗？想必还是很想亲眼看看这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金发吧！”
“不啊，我只是散步的时候偶然路过了而已。”
“……？”
思澜女士的表情已经有点绷不住了，一脸的“你别拆我台行不行”，倒是阿羽本人有些后知后觉地问道：“你给我发邀请函了？我最近在做塔塔鼠和大尾蝠杂交的研究，有点忙，大概是漏看了吧。”
“……？”
不是，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思澜女士听到那满不在乎的口吻，嘴角开始有点抽搐了，但对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闻到很香的味道，就想着进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了。”
“哇？你居然还会夸我的花闻起来香，”思澜女士已经是皮笑肉不笑的状态了，看着对方衣服上那些散发出刺鼻气息的色块说道：“真意外，我还以为你只喜欢防腐液的味道呢。”
“花？不，我对你的花没兴趣。”
“……？”
两人间的互动在短短几个来回间就掉了个头，配合糟糕到周围其他卡尼家成员都忍不住侧目回避——但就算配合的天衣无缝也没意义，毕竟阿黛尔这边的几张反制牌在手，只要思澜女士无法破解这几张牌，就算她能当场证明米拉是人族皇室成员也不会产生任何实际价值……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能看出思澜女士对这位阿羽不抱什么希望了，叫她指认米拉的金发更多只是想要作为一种警告，试图从阿黛尔这边夺回一点主动权而已。
明白对方无法带来威胁，米拉又看向阿黛尔，后者视线下垂，相握的手指轻轻地用力。
而等到她再一次抬起脸，那种刻意的执着已经从她的血红色的眸子深处淡去。
既然如此，那我们见好就收吧，这里也不能把对方逼急了呢——自己的姐姐微笑着，用同样的方式将信息传到米拉手心，让她安心了下来。
然而，就在阿黛尔准备说出“真是一场愉快的晚宴呢，思澜女士”这句退场词的时候，那位名叫阿羽的精灵却闭起了眼睛，嗅了嗅周围的空气，自顾自地开口道。
“我今天在路上闻到了很香的味道……不是花，而是一种已经有段时间没闻到过的气息，源头就在这里……”
她说着，睁开眼睛，视线直接锁在了米拉的身上，看着那头金发，微微眯眼。
“确实，你有着我的头发……但你的血脉却和我不同……你是……”
——奴哈曼人。
对方使用的并非中文和精灵语，而是努哈曼这个词根源出的沙漠语，也因此断绝了一切误解的可能性。
阿黛尔与米拉在听到那个词的瞬间，同时愣住了。
“呵哈哈，阿羽你在说什么，努哈曼族早就已经被灭门了……啊？”
思澜女士下意识地用干巴巴的声音否定，但说着说着，她突然意识到对方并非在开玩笑，也跟着怔住了。
“你……是认真的？”
“你是在质疑我的嗅觉吗？”阿羽冷冷地回复到，“你不是血魔法师可能闻不到，但这种纯血奴哈曼族才有的气味，我怎么可能认错。”
“……”
会场内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思澜女士也闭口不言，米拉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她转头看向阿黛尔，还不理解现场发生了什么。
自己被认出来是奴哈曼族了？可这又代表了什么？如果人族皇室的身份都没法作为把柄，那自己的这层身份应该更是什么都无法改变才对。
然而，当她与阿黛尔对上视线的一刻，却发现自己姐姐的眸子……正在动摇着。
不，不仅如此，她能感受到自己姐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一种恐惧在阿黛尔的瞳孔深处蔓延，米拉不知道原因，但她认出了那种恐惧本身。
当自己姐姐在岩浆熔炉下扑倒自己时，她也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恐惧。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现在又该做些什么？
米拉心中满是迷茫，她只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与此同时，思澜女士已经抬起了头，眼睛里带上了些许的血丝。
“真抱歉，但我想，今天……”她看向米拉，缓缓地开口道：“你，必须留下。”
思澜女士说着，手上的折扇发出咔咔的声响，藏在纸面下的法阵开始浮现，竟是一副准备战斗的模样。
与此同时，在场所有其他的卡尼家成员也都反应过来，虽然她们也不理解到底怎么回事，但也都跟着自己的家主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一时间，阿黛尔她们就被重重包围，原本只是口头交锋的场合突然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剑拔弩张。
阿黛尔看向思澜女士，桌下的另一只手攥紧，某个传信法阵的碎片随即从她手心落下，表面上，她扯起一个勉强的笑容，“这么热情，难道您这是准备强行留客了？”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的。”
“你这是在威胁一位竞选者吗，思澜女士？”
对方的态度如此急转弯，米拉也眯起眼睛出言警告，她已经将手放到了腰间的佩剑上，但对方并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反而死死地盯着米拉。
“不，要留下的不是她这个竞选者，而是你——”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直到自己被唐突介入的慵懒声音打断。
“这是怎么了，说好的庆功宴，气氛怎么搞得这么紧张的？”
思澜女士露出了警觉的眼神，但在看到来者的一瞬间，她还是立马起身作揖。
“女皇殿下！”
从入口的花丛中现身的正是梦岚本人，只见她挥手说了句免礼，原本包围阿黛尔她们的卡尼家成员也纷纷为她让开一条道路。
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坐到了餐桌上，视线扫过桌上每个人的脸，突然噗的轻笑一声。
“为什么都这么严肃，跟我讲讲呗，各位是有什么聊得不愉快的吗？”
“不……”
这次轮到思澜女士支支吾吾起来，而阿黛尔则站起身，挽住米拉的手腕，微笑着颔首。
“那么，时间也不早了，虽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但很遗憾，我们必须提前离场了呢。”
她说着便带着米拉转过身，思澜着急地站起身，“等——”
“——思澜，陪我聊聊天嘛，这么久没见了，我也很想你呢。”
思澜的衣袖被梦岚扯住，本想卖出去阻止阿黛尔她们的步伐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因为那看起来如青葱般易折的手指却像是磐石一般，牢牢地将她固定在了原地，让她只能咬着牙，眼见着阿黛尔她们消失在门口的花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