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凝水从屋檐滴下,阴影中的坠落不存在轨迹,只有接地时溅起的声响能向世界透露它们的存在。
然而,就是这样虚无缥缈的证明,很快也被更大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肮脏的鞋子与同样肮脏的泥水潭交接,漆黑潮湿的小巷中,两组脚步声正在同时响起。
其中一组慌乱无比,数量众多,绝大多数的啪嗒声皆是由他们带来的,而与打破这片无人小巷宁静的他们不同,另一组脚步的源头只是一人。
她干燥的鞋底从未与污水接触,就像雪地中漫步的孤狼,然而,饶是这般顶级猎手,也发出了常人能够听见的明显脚步声,就像每次落脚都是在压着难以抑制的暗劲与焦急一般,死死地咬在了对方的身后。
直到,眼前的十几个人突然在一个岔口兵分三路,四散逃跑为止。
阴影中的脚步声停下了,孤狼腰间佩剑的闪光也隐入了黑暗,她似乎犹豫了,不知该进入哪一条岔路。
“婊*!蠢货!迷路吧哈哈哈哈哈哈——呃啊!”
粗俗叫骂着那个胖子话到一半,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屁股上像是吃了一发枪子——他以为自己成了那个被对方选中的倒霉蛋,吓得一秒都不敢停,穿着粗气疯狂逃跑。
然而,猎手的脚步声却并没有跟上来。
巷口陷入了沉寂的黑暗,这说明,要不她追的是别人,要不就是她完全放弃了。
抱着这样的期望,他们又马不停蹄地逃了半个小时,在市区内饶了不知道多少个圈,才最终在一栋郊区的不起眼仓库中集合。
而在发现三路兄弟一个没少之后,他们纷纷发出欢呼。
“大、大哥、她……她,她果然,果然不是……”
“不是本、本本地人!!!跟丢了!哈哈哈哈!!”
“药……!药!用不完的药!在哪里?!”
“还、还没到约好的时间呢,急急急什什么!”
即便是死里逃生的喜悦,也被他们几乎不成句的口吃衬得诡异无比,但他们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异常,又开始手舞足蹈地互相击掌撞肩,且过程中完全没有限制力道,撞得彼此骨头喀拉作响也不停下。
而就是在这种几乎失控的狂欢庆祝中,发出粗俗叫骂的那个胖子突然又呃了一声,感觉自己屁股瓣的肥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挤碎了。
“什、什么玩意……”
他往裆间一淘,手里抓到了一把晶体的碎片,借着窗户处漏进来的斜光,反射出不属于这个肮脏仓库的耀目色彩。
那是一颗魔晶石,而且和当时那个紫发小孩捏碎的一模一样。
“我测*——”
纳查粗口还没爆出来,他的双下巴上就感受到了一股锋利的寒意,嘴巴立马抿得紧紧的。
“这里就是你们的基地吗?”
再一次听见那魔鬼般的冰冷语气,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唯有那个最强壮,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头头的纳查人瞪着从阴影中现身的米拉,大吼一声。
“冰、冰、冰——”他连续咬了几次舌头,几乎就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舌头一样,最终大吼一声,“冰山妖女!”
听见这个绰号,米拉瞳孔收缩了一瞬间。对方接下来又口吃着说了一大堆,大意为这是自己的地盘,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但米拉却只是沉下眸子,冷声呵断他。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噫!”头头被她的声音吓得倒退一步,手在背后摸来摸去,一把抓住了什么,“放、放狗!!”
也许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用像是要把肺一起吐出来一样的气势大喊道,也不顾米拉手上还有个自己人作为人质,直接一把拉下了某种拉杆。
米拉周身随即传来机关开启时的巨大噪音,类似栅栏的金属结构咔铛一声打开,数十只近半人高的血盆大口便从里面朝着米拉扑来,每一只的喉咙深处都发出暗红色的火光。
地狱蟒犬,体型超过两米的巨型犬类魔物,因其类似蛇的可扩张下颚与吞吐火焰的能力而出名。传说古时纳查族曾有过一只由地狱蟒犬与驯兽师组成的特种部队,战斗力极其凶悍,是纳查军队中少有几个能在获得神的赐福前就能与混沌造物近身作战的部队。
也难怪对方突然就获得了自信,这种魔物甚至在数量劣势的前提下狩猎大批的矛头蛛群,更别提它们现在的对手只有一个,这让那个头目的眼白里充满了兴奋的血丝,甜美的复仇仿佛已经近在咫尺——
“——hundo。”
只见她一记剑柄敲在手中胖子人质的后脑勺上,对方两眼一白,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只听到一句单词咏唱,而等到他合上眼皮时,电弧已经攀到了原本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刀上。
下一刻,米拉就已经无声地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与第一次和内普拉王子交手时不同,这次的消失并不是因为她发动了时间领域,而是更加直接的原因——几乎等同于硝酸铵爆燃时产生的闪光在那个瞬间辐射至仓库的每个角落,除去晕过去的胖子与施法者本人之外,所有生物都发出了惨叫。
失去了眼睛,自然也就看不到米拉了。
正在飞扑的地狱蟒犬在半空失去平衡,纷纷坠落,被强化过视力的纳查族人则全部捂着眼睛,痛苦的在地上翻滚哀嚎。
“可……可恶啊啊啊!”
头头还在地上叫骂,但他下一刻就被拽着领子提了起来,模糊的视线里出现胡成一团的金色影子。
“你是,从哪里,听到那个名字的。”
同样的问题,但对方的压迫感却是上一次的百倍,以至于边上其他正在哀嚎的家伙都被吓得住了嘴,大气不敢再喘一下。
一时间里,仓库内只剩下地狱蟒犬的嗷呜悲鸣,以及米拉那厉鬼般的声音。
“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不然的话,今天你就会死在这里。”
“噫!!”
米拉提着他的领子,手上的佩剑已经顶在了他的喉咙上,用行动证明自己并不是在开玩笑。
她必须要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叫出冰山妖女这个名字。
这本应该是只有孤儿院的孩子才知道的外号,而且自从授课开始,那些孩子对她的称呼也都已经改成了老师或者师傅,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外号了。
当然,也许这群孩子中的某个在很早之前跑出去跟人说过外号的事,但即便如此,在米拉出门次数这么少的前提下,即便有人听说过这个外号,他们也没有可以参照的形象,不可能直接把这个名字跟自己画等号。
然而,眼前的这个头目却斩钉截铁地用了这个称呼。
要知道,她现在依旧是带着拟态精灵耳朵的,可对方似乎连一秒都没怀疑过她是不是巡逻的精灵捕快,仿佛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的真身一样。
为什么?米拉脑海中的线索纠缠在一起,彼此间似乎出现了什么关联,却又明显的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于是,她又将佩剑往前挪了一寸,直至剑尖挑破了对方的喉间,鲜血开始顺着剑刃淌下为止。
“你有三秒,三——”
“我我我说!我说!”
还没数到二,对方就已经发出了求饶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开始求饶。
“是,是药商告诉我们的!”也许是死亡迫近,对方那种磕嗨了的状态反而褪去了,语句也开始变得通畅起来,“他说,只要我们按照‘剧本’来,去那条路上骚扰紫头发和蓝头发的小孩,见到‘冰山妖女’就逃跑,事后我们想要多少药他都免费提供!”
米拉眼中出现了一瞬的动摇,对方这句话中的信息量极大,药商是谁?你们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交易?药又是什么,是那种带着索耳麦地昂素材的“提神药剂”吗?
这些都是一听就知道有多重要的信息,但比起这些,让米拉愣住的却是对方话中的另一个词。
“剧……本?”
她跟着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心中骇然。
因为她听过这个词,听过太多太多遍了。
不是在戏剧课上,而是……在夜晚的床边。
她已经无数次,听自己姐姐在梦话时念过同样的词语。
是的,与“佳琪”一样,这个词语在阿黛尔的梦话中出现过不止一次。
事实上,米拉还清晰的记得,自己姐姐在国王暗杀案之后不久发了次高烧,而当她一如既往地到床边握住姐姐的手,为姐姐守夜时,对方几乎整晚都在重复这个词语。
正是因为如此,她也记下了这个词的读音,而等来到精灵国度,开始学习“中文”之后,她才知道,这个词就是“剧本”的意思。
可是,这个词又代表了什么?为什么姐姐说到时,脸上总是会露出那样仿佛正在经历梦魇般的表情?
这些都是米拉不想去思考的事情,正如她不想去思考“佳琪”两个字到底指向什么一样。
自己不该去探究姐姐的秘密,若她不想自己知道,那自己就不会越界——米拉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当她经由别人之口听到这个词时,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抓着对方领口的手,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剧本’是什么!说!”
“呃啊!别——”
“——说!不然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她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冷静,甚至都没考虑过对方口中的东西也许和阿黛尔毫无关联,抵在对方喉间的剑已经刺到了危险的深度,几乎要划伤对方的气管。
“我、我不知道,他只说了‘剧本’上的一切都会发生!我真的不知道别的了,别杀我!我、我可以带你去找药商——”
头目大喊着,但最后的两个字脱口的瞬间,他却突然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开始发出嘶哑的水声,刚刚才清醒过来一点的瞳孔再度上翻,眼睛又一次开始泛白。
他脸上的异常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米拉在那一刻没能反应过来。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割破了对方的气管,手上刚刚松劲,对方就突然拉住了她的袖口,猛地借力朝她扑来。
然而此时米拉的佩剑还顶在他的喉头,她急忙将剑抽回,但那已经太迟了。
咕叽——那是穿透肉体的粘稠水声,鲜红的液体瞬间喷了米拉一身。
她感受到剑柄上传来最后两下挣扎,然后,再没了动静。
“……”
米拉无法置信地看着已经化作一具尸体的纳查族男子,脑海中一片混乱。
但轮不到她找到答案,她的身边就响起了狂躁的吼声——不止是地狱蟒犬,也包括了之前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他们依旧双眼鲜红,刚刚致盲的效果并没有失效,但这不妨碍他们站起身来。
然后,就这样扑向了彼此。
“你们……!”
米拉睁大了眼睛,不论是狗还是人,他们的目标都并不是米拉,而是彼此。
“停下!”
她大喊道,但她的警告没有任何意义,现场的一切生灵都化作了狂躁的野兽:地狱蟒犬咬开人的脖子与动脉,用橘红色的吐息将人的头部碳化,人则反手将利爪刺入地狱蟒犬的心脏,然后用力的扯出。
就这样,他们共同发出咆哮,然后又同时在自己的血泊中倒下。
最后,就如还挂在米拉佩剑上的男子一样,抽搐两下,失去了生机。
一切都太快了,快到米拉根本没有时间去阻止……但更可怕的是,就算有时间又怎么样?她能做什么,用剑威胁他们不要自相残杀吗?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其实并不想真的怎么伤到他们,毕竟自己现在还是精灵的形象,而现在正是花舞者选举的关键时间点,如果在以精灵的身份在桑达闹出人命的话,很可能会出大问题。
米拉并不想破坏精灵与纳查族目前来之不易的和平,这也是她选择用非致命的失明战术来制服他们的原因,然而……
她咽了下口水,突然感到手上的剑柄传来震颤,她赶忙看向被刺穿喉咙的头目,却发现那只是对方死前的最后挣扎让他腰间的挎包松动了,此刻终于滑了下来,砸在地上时发出瓶瓶罐罐碰撞的脆响。
她看着那个包,一种诡异的第六感在脑海中跳动。
于是,她咬了咬牙,将剑从男人喉间抽出,甩去血迹后,蹲下打开了那个挎包。
映入眼眸的,首先是一堆和她之前看到的同样的瓶子,其中绝大多数都已经是空瓶,唯有一罐里面还有灰白的液体。
米拉将它拿出,却发现这个瓶子不仅瓶颈处连了根绳子,而且瓶身上还贴了一张贴纸,上面写着……
“……礼物?”
米拉轻轻念出贴纸上的字,眼中充满了困惑。
是自己看漏了什么吗?她转动瓶身观察,过程中扯动了连在瓶颈上的绳子,一块晶体从瓶瓶罐罐中被带了出来。
乍一看,这个晶体有点像是米拉给安塔的通讯魔晶石,但里面的法阵有着明显的不同,米拉眯起眼睛,用魔力探入其中,然后瞬间得知了它的用途——这是一块录音魔晶石。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多的信息,太少的连接,越是思考,米拉脑海中的疑惑与不安就越多。
也就是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了别的脚步声。
几秒过后,轰的一声响彻这狭小的空间。
仓库的大门被风系法术轰开了,透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地上人与犬的尸体和血泊,也照亮了来者耀目的金发与尖耳朵。
而这位轰开门的精灵,则对身边的队友发出了……
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哈,又来晚了一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