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闻言，赶忙双手撑着床铺，想从藏身的被子里钻出来，“抱歉，我……我刚刚走神了！我——”
她话没说完，就被阿黛尔轻轻推回床上，后脑勺垫到了软软的枕头上。
“都这么晚了，有什么话就躺着说吧。”
米拉愣住了，一时间不理解对方的用意，但阿黛尔好像也并非话中有话，她就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单纯地掀起被子，与她一同躺了下来，然后向左侧过身，偏头看着米拉。
“所以，你为什么回来了，米拉？”
就与米拉在行程中进行过无数遍的彩排预演一样，阿黛尔在不开玩笑后的第一句正经台词，果然就是这个预料之中的问题。
被推倒在床的米拉终于回过神，虽然是躺倒的姿势，但她整个人还是浑身绷紧，机械地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台词念了出来。
“我、我知道卡尼家还在找我，但这次的东西事关最后一场花舞者试炼，沃莉伊儿她们不在，那边没有我能放心的人了，我觉得最保险的方法就是自己带过来……”
由于自己刚刚差点因为瞎想而被人发现，而且回来精灵首都这件事本身也违背了阿黛尔最初的命令，米拉本就还没理清思绪的大脑此刻变得太过紧张，以至于说话都带上了一丝结巴。
然而，虽然自己几乎闯了大祸，阿黛尔却没有露出她想象之中那种懊恼或者嫌弃的表情。
不仅如此，米拉反而在她那双猩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抹期待？
这让她心微微浮起来了一些，在那一刻感到些许的希望——也许这样能行？她将藏在怀中药瓶和魔晶石拿了出来，一边解释一边把它们塞给了阿黛尔，想要进一步回应对方的期待。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朝着她想象的方向发展。
明明是能够在“真”之试炼中起到关键作用的证物，但阿黛尔在看到那两个东西时连眉头都没挑一下，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惊喜，只是扫了眼，然后露出个得体的微笑。
“谢谢，你确实带来了两个能堵住思澜女士嘴巴的好东西呢，米拉~”
她的声音依旧轻快，但米拉的心却迅速沉了下去。
因为她注意到了。
即便阿黛尔掩藏的很好，过渡的几乎毫无痕迹，但米拉还是注意到了——她看到了，在自己拿出证据的那一刻，阿黛尔眼中的那抹期待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逝的失望。
与自己嘴上所说的相反……这，似乎并不是阿黛尔所期望的东西。
于是，抱着各自思绪的同床二人，一时都陷入了寂静。
过了一会，大概是为了化解这尴尬的氛围，阿黛尔开口打破了沉默。
“所以，米拉你是刚刚才回到这里的吗？”
“……是今天正午左右到的。”
……
米拉就像个正在努力从干毛巾里拧出水的旱灾难民一样，一句话就把对方好不容易挑起的话题给掐灭了，让一直很会说话的阿黛尔都露出了一丝丝无奈，纠结起该怎么拯救这段尴尬的对话。
但，虽然她这句回应各种意义上都让人毫无继续聊天的欲望，但比起她接下来忍不住脱口而出的那句来说，这句甚至还算是高情商的了。
“我看到……你和莲珂小姐了。”
“……额啊。”
阿黛尔嘴唇微张，呆住了半秒，视线游离了一瞬间。
而米拉则是在话语脱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自己在说什么？这是自己现在应该提起的事情吗？不如说自己有什么资格用委屈巴巴地声音说出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责怪姐姐一样，真的是恬不知耻——
“那只是作秀罢了，精灵就喜欢看这样的东西，你知道的。”
混乱思绪被打断，米拉抬起脸，却发现阿黛尔仿佛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一样，直接给出了……
她此刻最想要听到的答案。
“是……是吗？”
“当然。”
那些在重逢前的纠结，趴在房顶咬手帕的内耗，全都因为阿黛尔的这一句保证而烟消云散，米拉重新感到了自己的心跳，冻结的血液再一次被那曾经失去知觉的心室肌肉泵出，让她忍不住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微微颤抖——是的，说她魔怔也好，好哄也罢，只是这一句话，就让米拉感到无法抑制的喜悦。
她就这样看着阿黛尔，两人在床上面对着面，月光般顺滑的银丝淌在她的手心，背后书桌上的魔晶石灯打在阿黛尔侧颜上，单薄的耳朵透着光变成一块红玉，脸上带着自己最喜欢的那种和煦笑容，一如小时候两人缩在同一个被窝里讲悄悄话的时候。
在那一刻，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心甚至压过了米拉本该有的负罪感，让她几乎忍不住露出傻笑——
直到，她的视线注意到了阿黛尔那消瘦的锁骨，以及越过锁骨之后，她所看到的那张书桌。
那毫无疑问是阿黛尔平时工作的地方，上面的各种信件与竹简说明了这点。它们的总量并不算多，只是在桌上摊了薄薄的一层，但米拉的瞳孔却在那一刻收紧了。因为这些文件的摆放顺序散乱无章，而且下面没合拢的书桌柜里也露出了一些没藏好的信件边角，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书桌主人不想来者看到那堆小山般书信与卷轴，刚刚才急匆匆地把它们一股脑塞进柜子里那样。
但这还不是那张书桌给出的全部信息。
比起那些一看就知道几天都处理不完的文件，真正让米拉怔住的，是那几个在桌子上的小瓶子。
大概是收拾时太过匆忙，书桌的主人并没来得及将那几个小瓶子一并藏好，只是随意的推到桌子的边缘，其中有瓶甚至有三分之一的瓶底都已经悬空，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
但，很可惜的是，它还没有掉下去，也正是因为如此，米拉才能透过阿黛尔锁骨与纤细脖颈之间的缝隙，看到那半悬空的小瓶子中的淡黄色液体。
她认得那是什么。
那是生物的脊髓液。
是的，脊髓液，一种对血魔法师来说很好用的献祭素材，但比起它在战斗时的用途，这个部位的组织更实用的特性是“提神”。
这意味着什么？米拉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上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的时候还是在姐姐的房间里。
当时正是冬天，阿黛尔染上了感冒，好几天都没到学校里来。米拉担心她，于是在晚上悄悄回到了道格拉斯家，结果发现阿黛尔房间里那扇平日里都被书柜挡住的暗门大开。她赶忙从窗户潜了进去，一路顺着密道下去，随即看到阿黛尔正趴在暗室的研究台上，手里还抓着这种药剂瓶。
也许是因为生病，也许是因为连续熬夜所带来的汹涌睡意，亦或是两者皆有，她似乎是没来得及献祭就被被睡魔打败了。
当米拉抱着她回到床上时，她嘴里还念着“用了……就不困了……”这样的梦话，让米拉知道了这种祭品的效果。
而那也让她明白了，这种祭品所意味的事情。
姐姐，现在正在强撑。
米拉重新看向阿黛尔，先前那种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因为，一旦意识到这点，一切就显得明显无比，几乎让她无法理解自己刚刚是怎么没有发现的。
看啊，那些卸妆后露出的黑眼圈，那不正是姐姐不得不画浓妆遮掩的理由吗？还有那乱成一团的书桌，自己姐姐平时是多么爱整洁，说她有清理房间的强迫症也不为过的一个人，此刻却把用完没用完的小瓶子、信件跟文件乱摆一气，为什么？难道她在这段时间里突然性格大变，自暴自弃起来了吗？
不，当然不是，姐姐只是试着将这些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证据藏起来，就连让自己躺在床上也不是为了表现和自己的亲近，而是为了用身子挡住自己的视线，不让自己看到那些证据，不让自己回忆起清宁刚刚离开前说的最后那句话。
姐姐在这段时间里，一定……很辛苦吧。
就像，她当初在帝国里……独自一人强撑着的那段时间那样。
米拉看着阿黛尔，咬紧了下唇。
她好心疼，真的好心疼。
明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姐姐用脊髓液了，她也一直把这件事当做姐姐状态变好了的依据，心中还为这点感到慰藉。
然而只是短短几个月的分别之后，一切就又似乎变回了原样。
她感到心脏深处传来绞痛，几乎难以呼吸，心头的情绪已经接近临界点，忍不住开口说出了那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姐姐……你为什么，要用我家乡的那件事……去挑战思澜女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