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琪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便是熟悉的客厅天花板。
厚厚的廉价吸顶灯悬在头顶，没有打开，透着黑暗能看到灯罩里堆积的灰尘。
自己……这是在……？
佳琪迷茫地眨了眨眼，试图坐起身，但腹部用力时传来的钝痛却让她躺了回去，捂着肚子发出几声艰难的喘息。
但也多亏了这阵疼痛，刚醒来时的迷糊全散去了，她也知道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自己又没撑住，回家之后直接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啊。
脑后枕着的沙发靠枕依旧刺刺的，上面的套子并非什么适合与肌肤接触的柔软材质，于是她把靠枕抽出来放到小腹上，把肚子捂暖了一点后缓缓支起身，在黑暗中碰了碰，找到那双号称有“足底按摩，延年益寿”功效的鹅卵石拖鞋后，把脚塞了进去里。
做完这一切，睡意基本已经完全散去了，只留下当初造成这股睡意的疲倦，像是附着在肺部里的淤泥一般，让她感到难以呼吸。
佳琪拍了拍脸，把刚刚还放在头边的眼镜带好。
借着镜片的反光，她的视野清晰了一些，看到了自己面前茶几上那柱插在半截矿泉水瓶里，已经因为自己太久没有浇水而枯萎的多肉植物，一旁则是被放在茶几玻璃边缘，随时都有可能掉到地上的马克杯，杯底正下方的地板上有掉下去的长条冲剂包装袋，已经被撕开的地方印着“打工人保命红糖水”这样的广告语，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自己能记得在昏迷前把没喝完的杯子放到桌子上，比起平日里经常撒的满地都是的情况，应该也算得上小小的进步吧——看着黑暗中的景象，讽刺的想法浮上佳琪的心头，给她嘴角带来丝丝的弧度，然而这聊以**的自嘲还没来得及散去，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就让她浑身一抖，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她赶忙拿起手机，心惊胆战地调亮屏幕，还未解锁的画面上有着一条提示：【广东联通】<看视频用特惠流量> 60G...
……
“哈……”佳琪松了口气，只是经典的广告而已，没什么好怕的，自己这么紧张干什么——
佳琪的思绪随即中断了，因为在下意识地用指纹解锁屏幕后，映入眼眸的首先就是那熟悉的绿色社交软件图标，上面的红色提示“7”让她心跳再度紊乱。
对于正常人来说，这个数字可能代表家人的问候，也有可能代表朋友的整蛊，然而佳琪她很清楚，自己并不会收到这些。
她在晚上回家前应该都查看过一遍了，理论上不应该再有未读提示才对——不好的预感攀上心头，她点开图标，随即看到了联系人最上面的“总监”二字，以及明明是由灰暗字符组成，却极其刺眼的文字：[语音] 58"。
佳琪点开对话，七条未读消息都在里面，全部是语音。
她手指微颤，点开了第一条，但在语音开始前又点了一次把它暂停了，转而长按选择了转文字。
白色字符在护眼模式的黑色背景上一个一个的浮现。
【佳工你怎么回事？我不是和你说了今天下雨没法高空作业，让你和下面的人沟通铝合金窗安装延期的事情吗？怎么空调的人刚刚还跟我打电话说没接到通知？】
【你知道他们的时间有多难约不？他们今天过去看到窗户还没装好就走了，下次预约要排到下周了，这样一拖木工还怎么吊顶？厨房进度都拉了多久了。】
【你到底懂不懂我们在做的是什么啊？这是样板间，工期本来就紧，楼开售了客户马上就要来参观的，你知不知道工程逾期一天，开发商要罚我们多少吗？这钱你来赔啊？】
【说了多少次了，现场的事情你全部都得跟进，有什么问题立马跟我沟通，让你去那边不是让你去玩的懂不懂，这都是第二次发生同样的事情了，你到底有没有记性？】
佳琪咬紧嘴唇，转文字的功能不会自动加上感叹号，让这些语音少了不少攻击性，但即便如此，看着那一连串的反问，她还是没有勇气点开第五条语音。
她拉到最下面，用颤抖的手指打字。
【对不起，杨工，但今天是你派我去和材料商对板的，对完已经晚上十二点了，我也不是孙悟空，没法一边对板材一边分身去工地，而且我也打电话跟现场的项目经理交代了这件事，让他去跟大家说，他没往下交代，这个应该是他的问题——】
佳琪越打越快，手指敲击屏幕的力道一次比一次更大，几乎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你把这些事情都甩到我头上是不是太过分？你付我双倍的工资了吗？我一天加班这么多小时还要被你这么骂，你当我是什么了？你的狗还是你的奴隶？开发商给出不合理的工期限制，大家都在受苦，你怎么不敢和他们抱怨？你这个混——】
她没能把那个词打完，只是绷紧了双臂，最终还是把发送框内的文字全选清空，重新输入。
【对不起，总监，这次是我疏忽了，明天早上我会打电话和空调商沟通，尽可能让他们在周末前安排上门施工的——】
黑暗中，唯有手指敲击屏幕的哒哒声是清晰的。
这样的动静一直持续到发送消息的提示音响起，然后，房间再度寂静下来。
佳琪紧紧地抱着靠枕，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总监给她发消息的时候是凌晨一点，正好是她昏过去的那段时间，而现在已经是四点，她知道总监大概率已经睡着了，但她还是得等着，害怕自己一会又错过了什么消息，给情况火上浇油。
这种不知道是否会有结局的等待是如此煎熬，忐忑不安的心情让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小腹处的钝痛也愈加猛烈起来。
佳琪其实一直是同龄人中痛经比较猛烈的那种，即便吃药也只是微微缓解一些，这会则更是到达了巅峰，痛得她直接把头埋进了靠枕里，屏住呼吸来抵御疼痛。
半晌，她终于抬起头，神情恍惚地拿起桌上的杯子，把里面剩余的液体全部倒进了嘴巴里。
好难喝。
就跟保健品包装袋上标注的一样，那里面是她昏在沙发上前没喝完的红糖水，直男以及她这种不精致的家伙的经典痛经解决方案，理论上应该能减轻腹部的抽搐。
然而很遗憾的是，红糖水中起效的是热水而不是红糖，她这一口冷的下去，不仅症状没有丝毫的缓解，嘴里还反上来一股糖分黏在口腔壁上的黏腻涩味，让刚睡醒后的干渴加剧了几分。
她咽了一下口水，把杯子放下来时，视角的余光再度看到了红糖水冲剂的包装袋，上面的宣传语因为手机屏幕的光而变得更加清晰了。
“打工人保命红糖水……呵、呵呵。”
佳琪自嘲地笑出了声，她当初是觉得这句为年轻人量身定制的玩梗广告词有些意思，才买了一箱屯在出租屋里，可现在再看到这句话，她却只感到……麻木。
第一次看到这个广告词时，她才刚刚入行，心中还抱有梦想，顶着父母的反对选了建筑学专业，脑子里满是开学典礼上系主任的激情演讲，看不起金融系这些玩虚拟数字的，觉得共和国都是靠自己这些实干家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
而当她第一天入职，设计总监在迎新会上跟她以及几个同期的新人说，现场就交给你们的时候，她还满心欢喜，觉得对方拍自己肩膀时的力道是那么令人安心……
可是，到了现在……
她的视线再度聚焦在那句广告台词上，现在的她终于明白，这句话并不是玩梗，也不是玩笑。
……只是，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
“无所谓了……”
佳琪自暴自弃地关掉手机屏幕，撑着沙发扶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抹黑走到自己的电脑前，狠狠摁下开机键，不算大的屏幕在两秒后亮起，照亮了她的脸。
自己受够了，受够这份明明做了这么多还得不到尊敬的工作，受够了被每个人当做奴隶一样使唤，受够了这种狗屁不如的生活。
她、她要……
她要打游戏。
对，打游戏放松下自己。
不是，你就这点出息？？？——脑海中仅剩的尊严愤怒地敲打起佳琪，但已经躺平的后者只是移动鼠标，轻车熟路地打开steam，准备像平日里一样，在等总监回复的时候随便找款游戏消磨时间。
但就在她准备点开那些游玩时长上百小时的杀时间小独游的时候，steam的促销打折界面突然弹了出来。
她本想直接关掉，可……游戏封面上那个精美的金发大小姐立绘却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
“《圣维尔学院》……？”
佳琪念叨着这个二次元到不行的名字，心中略微打起了退堂鼓，尤其是在看到同一张封面上被三个金发王子包围的银发女孩后，脑袋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抗拒。
她并不抗拒恋爱养成游戏，甚至可以说是很喜欢，但乙游却不在她的涉猎范围内，反而是普通的男性向gal玩得更多。
原因很简单，虽然自己大概率一辈子都不会出柜，可佳琪心里还是自认是一个标准的姬仔，她只想和美少女贴贴。
只不过市面上符合心意的百合游戏是真的凤毛麟角，整体质量用参差不齐都是夸奖了，而且有些bg套皮的剧本观感甚至还不如男性向的gal呢——不得不用男性向gal做代餐的佳琪翻了个白眼，以独角戏的方式把自己身为河豚的不爽在心底吐槽了个遍，然后才把注意力放回屏幕上。
看着那张显然偏向乙女游戏画风的海报，她的鼠标已经移到了右上角的叉叉上，但在几秒的犹豫后，她还是把鼠标移了回来，点进了商店界面。
说不定呢？说不定这个超对眼的金发大小姐也是可攻略角色，要不然的话制作组把她放封面上干什么？
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只是自欺欺人，这大小姐拽拽的模样一看就像是恶役，但佳琪还是忍不住用这种可能性说服了自己。
不知为何，看到这位金发大小姐的第一眼，佳琪就感觉自己心里暖起来了，就仿佛与她相识已久那般。
好怪，明明她这个立绘看起来一点也不平易近人，高抬的下巴仿佛在蔑视一切，但自己就是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亲近……啊啊不想思考了！购买，扫码支付，下载！
三连操作一气呵成，几分钟之后她桌面上已经多了一个游戏图标，点开后，熟悉的文字冒险游戏通用窗口跳了出来，上面是几个主要角色立绘拼出来的主菜单，一看就像是个小成本的文字冒险游戏。
算了，小成本就小成本吧，先玩着看看，要是打一会发现这大小姐不可攻略的话，不是还有两小时无条件退款吗——抱着极低的期待值，佳琪点下了开始键。
然而，游戏并没有立刻开始，而是跳出了另一个提示框，上面有几行异国文字。
佳琪虽然是研究生毕业，但她会的语言仅有中英两种，而且由于不是程序员，也不太需要查国外资料文献，所以就算是英语她的水平也只能说是马马虎虎。
可就算这样，她也在看到那些字符的瞬间就本能地确定，它们绝对不是英文，或者地球上流通的任何语言。
而且，更奇怪的是，盯着这段自己明明没见过的文字时，其含义却自然而然地流入了她的脑海。
——不甘且满腔愤怒的灵魂啊。
——你是否已经承受了足够的苦难，是否已经背上了无法解脱的枷锁……
——你付出了一切，然而世间却仅以不公回报……
——所以，若是有一个机会，能够让一切重来，能够让你做出不同的选择，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你愿意放下一切，摆脱这具被失败蹂躏得遍体鳞伤的躯壳，去往刀光剑影的世界……
——成为那个，你真正想要成为的人吗？
“……”
佳琪呆呆地看着那行字，脑海中回响着这个声音，正常人恐怕第一时间会对这种事感到惊恐，但她首先感受到的，确是那股苦涩。
就像喝掉凉掉的红糖水，就像在工地承受开发商劈头盖脸的怒骂。
泪水从她脸颊上淌下，她却浑然不知，只是木木地将鼠标移到了接受的选项上。
然后，点了下去。
下一刻，她眼前的屏幕开始扭曲……不，不止是屏幕，她的桌子，墙壁，一切都开始变形，碎裂，就如同镜子被打破一般。
在那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色彩。
人脑无法承受的巨量信息出现在她的视界里，眼前的每一个点，每一条线，每一片板，都蕴含着世间万物的所有过去，与全部的未来。
眼前所见，即为……
“真理”。
在这里，一切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这无穷无尽的知识不像是海洋，却像是真空，所有信息同时存在于所有地方，就如熵增到极限后的宇宙，无处不在的混乱本身成为了平均值，使得一切都变得无法辨认，化作躁动而沉默的死亡。
她睁大了眼睛，视线最终停留在一处。
在那，有一条红线的色彩是如此的绚丽，就宛若是为此时此刻的她量身定制的一般，从这平均的混乱中脱颖而出，映入她的眸子。
然后，佳琪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燃烧的宫殿，看到了狂笑的银发少女，看到了手持剪刀的黑发女孩。
她看到了她们的过去，看到了她们本应迎来的结局。
以及，她看到了自己，以及操作着自己的神明。
巨量的信息涌入脑海，即便她并不想知道。
她没有选择，只能看着神明执行那残忍而精准的手术，将本来毫无关联的二物融为一体。
然后，看着那个可怜的缝合物，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喊出那个问题：我是谁？
……
我……是，佳琪……？
我就是……
那个，一无是处，无法守护任何东西，也配不上任何爱的……
失败者？
在那一瞬，她几乎要迷失在那种巨大的恐惧之中，意识本身开始土崩瓦解。
一直以来折磨她的撕裂感终于有了答案，但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五彩斑斓，却又空无一物的世界里，她想要狂笑，又想要哭泣，但没人能够听到她的声音——
——不，不对。
这里还有其他人存在。
她的绝望被骤然打断，因为她感受到了异位的波动，那股波长与自己此刻散发出的是如此相似，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那股波动中所携带的，与自己此刻所体会到的乃是同一种情愫：恐惧。
但那是谁的恐惧？
她伸出手，想要靠近那股同频波动的源头，想要确认那股恐惧的根源。
然而，就在她靠近的瞬间，一股力量瞬间推开了她。
那是抗拒的立场，某种存在发出了悲鸣，将眼前的画面震碎。
在一切都被悲鸣毁灭前，她看到了一个婴儿。
一个血红色的婴儿。
下一刻，她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迎接她的，是视野中自己那白雪般顺滑的长发，以及一句魅惑的男声。
“早安呀，佳琪，你刚刚睡的好香啊。”
一条半透明的血红管道连在她的腹部上，她抬起头，顺着这条红线，看到了那个血红色的男人，以及他嘴角那抹愉悦的笑容。
“怎么样，你有……做个好梦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