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似脐带的血红色管道连接在她的小腹上，一路延伸到血红色的男人胸口处的那个空洞。
银发少女的精神还有些涣散，下意识地试着伸手扯掉这个明显的异物，然而，就像梦还未完结一般，她的手直接穿过了那看似真切的半透明管道，什么都没抓住。
像是要帮她从那种恍惚中醒来，了解她所处的现状一样，魅惑的男声再度传入耳中。
“为了迎接我最亲爱的未婚妻，我花了好久好久来编织这个梦，虽然其中有些细节的还原可能不是很到位，也用了一些自创的情节来补全我所不知道的事件……不过整体而言，我还是有信心称其为‘忠于原著的改编’，你基本感受不到什么违和感，对吧佳琪？”
“佳……琪……”
“况且，我还把世间所有存在都梦寐以求的‘真理’分享给了你……所以，你对这个梦还算满意吗？”
……
“佳琪……”
银发少女依旧在喃喃这个名字，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手心上。
过了好久，她那血色的眸子中才终于恢复了些许神采，扬起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可……真是最差劲的梦了，你这个恶劣的前辈……”
“嗨呀，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呢，”克鲁斯装模作样地弯腰，好像很抱歉的开口道：“我只是以为，你在最后会想要回忆一下自己真正的过去——”
“——不过，虽然梦本身相当差劲，但我还是得谢谢您……它让我想起了，许多重要的东西。”
信徒假心假意的道歉被打断了，略微惊讶地眨了眨眼，倒也不恼，只是歪歪头笑道。
“哦？你说重要，又都是指什么呢？”
阿黛尔望着他，视线却依旧有些恍惚，仿佛看的不是他，而是聚焦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很多……有很多，我不该忘记的事情。”
无人的寂寥房间里，一个人把头埋在枕头里，鼻子酸酸的时候。
小腹抽痛，感觉都要撑不住跪倒下去，却依旧不得不对怼着自己脸骂的开发商弯腰道歉的时候。
飙升的体重、短短一年间就走形的身材、愈加频繁的心率紊乱、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三十岁的恐惧。
这些曾经只是进入脑海就会让阿黛尔恐惧颤抖、甚至干呕出来的记忆，此刻却被她以平静的语气娓娓道出。
她抬起手，反转手腕，看着自己现在着宛若凝脂的肌肤。
虽然有个不争气的心脏，但除此之外，这具身体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
献祭领域持有者的血液让她几乎不会衰老，不会有皱纹，不会因为工作在手掌上磨出老茧，更不会因为被一根工地上凸出来的钢筋刮破皮就留下一道狭长丑陋的增生疤痕。
哦，对了，还有生理期，她现在甚至连这个都不用担忧了，只要用血魔法就能全部解决，真是一具方便的身体。
阿黛尔讲这些时微微勾起嘴角，但声音却怎么样都无法像话语内容那样轻快，最终还是陷入了沉默。
半晌，她才自嘲地嗤笑一声，放下了手臂。
“那些日子明明教给了我重要的教训，我却养尊处优地把它们都忘记了，甚至觉得它们不是我的一部分……哈，我简直蠢爆了，你说是吧，克鲁斯前辈。”
哦，多么可怜的女孩啊，命运对你是如此不公！克鲁斯摇着头，用怜悯的表情说道。
“我很抱歉，我本希望你能够通过梦回想起些有趣的事情，让你开心一些呢，早知会搞得这么沉重，那我就不会这么做了啊，”他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但下秒语气一转，突然拍了拍手，脸上又开始堆笑，“不过还好，很快……你就要从这些噩梦里彻底解脱啦，佳琪！”
“有趣的事……那倒也不是没有。”就像是没听见克鲁斯后半句那样，阿黛尔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他的前半句。
“嗯？”
“多亏了你，我突然想起来，在那边的时候我可是个老网虫了，毕竟生活本身就好苦了，只能靠着在互联网上看别人的精彩人生来聊以**……不过也多亏了那段蹲在各个论坛视奸的日子，我倒是总结出了一个很有用的经验。”
她举起一根手指，摆出记忆中那个“诶，弄碗牛肉面给你尝尝”的表情，也不管对方脸上的迷惑，继续分享道。
“我发现啊，互联网上有这么一群叫做乐子人的群体，他们总是成群结队，见到热点事件就一哄而上，从刷屏网暴扣帽子到对无辜者开盒什么都做，而一旦有人批判他们的行为，他们就会说自己没有立场，一切行为都是单纯为了找点乐子，你认真就是对号入座了~”她露出感慨的表情，“说实话，我一开始觉得这种行为很酷，就像蝙蝠侠的死敌小丑还有加缪笔下的主角一样，无拘无束，超级洒脱，有种蔑视社会陈规，挑战虚无的荒谬主义的美。所以，我也自称过一段时间的乐子人……只是，你猜怎么着，混得论坛越是多，越是靠近他们，我就越发现不对劲。”
“……哦？什么不对劲呢？”克鲁斯依旧是那副愉快的表情，但回应却比之前要慢一些。
“我意识到了，这帮人好像并没有他们自称的那么洒脱啊，事实上，我发现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是没有立场——他们其实不会在所有场合自称乐子人，只有到了自己讨厌的东西下面的评论区，他们才会突然变成所谓的乐子人，而要是有人稍微冒犯一下他们自己喜欢的事物，这群人就会立马开始跳脚，反应比那些他们嘲笑的老实人只强不弱诶。”
而在看多了这种例子之后，我呢，就想通了一件事，阿黛尔如此总结道。
“其实啊，这个世界上应该是不存在符合他们自称那种乐子人的概念的，毕竟，不论是虚无主义、存在主义还是荒谬主义的哲学家们，他们日日夜夜都在挑战虚无，与无意义的世界抗争。没人比他们更了解虚无的绝望与无解，但他们依旧在挑战，试图为人类文明在虚无之中指出一条前进的道路，而像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享乐建立在破坏他人好不容易构筑出的意义上？互联网上这群乐子人根本就只是借了个人家的噱头，藏在名为乐子人的盾牌之后，试图给自己套上‘没有立场’这样的看似无敌的罩子，以此掩盖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而已嘛。”
阿黛尔义愤填膺地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其实这帮满口欢愉乐子的人就是懦夫，甚至连自己有立场有爱恨的事实都不敢承认，在我看来远不及那些能在公开场合承认自己喜爱的人内心强大，你说是不是，欢愉信徒克鲁斯前辈？”
听到那加重的欢愉信徒四字，克鲁斯的面色一沉，嘴角的弧度不再，但那抹讽刺的笑意并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了阿黛尔的脸上。
然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到。
“又或者，我其实该称呼您为……‘啼哭的婴儿’，马·蒂·斯？”
啼哭的马蒂斯——火萤第一次与阿黛尔米拉见面时留给她们的军团级法术，当时若非沃莉伊儿的救场，两人中至少有一个要死在那邪恶至极的法术下，然而此刻她再次念出这个名字，却不是在指法术本身，而是这个名字背后所蕴含的真实过去。
别人都无法听出她的这层意思，唯独此刻站在她对面的这个男人，脸色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染上了阴霾。
“别露出这么看的表情嘛，马蒂斯前辈，我完全能理解您的，”阿黛尔拍了拍自己身上鲜红的舞裙，仿佛在聊什么家常八卦那样，神色放松，“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法术背后的故事时，其实好同情那个孩子的。明明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儿，既不像父亲一样风流成性，也不像母亲那样癫狂，脑子里也还不是后来那样杀人如喝水的三观，心思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可就是这样一个无辜的小家伙，仅仅因为背后长了难看的胎记，就被接生的奴哈曼女人叫成‘恶魔的孩子’……”
这是多不公平啊，阿黛尔感慨着继续道：“你说，如果一个上秒才刚刚来得及把喉咙里的羊水吐干净，下秒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大人满脸疯狂地朝自己扑过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肉刀，他脑袋里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会是什么呢？”
血红色的男人沉默不言，但眼睛已经微微眯了起来，似乎是在警告，但阿黛尔只是满不在乎地继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答案当然是‘我不想死’，”她耸了耸肩，“所以我说啦，我完全能理解您的，毕竟，虽然您靠着自己的能力反杀了当时在场的族人，但那个疯子给您留下的创伤却是永久的。不论把放哪个灵魂到同样的条件下，肯定都会在心里留下一辈子摆脱不掉的阴影吧。”
“……你倒是讲了个很有趣的假设，但我好像听不懂你想说什么呢？”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反驳，又换来阿黛尔一个耸肩。
“您想啊，这样一来好多事情就都说得通了，为什么您要加速混沌的扩散毁掉纳查族的栖息地，迫使他们迁徙到精灵领地附近后，又借他们中流民的手屠杀奴哈曼一族，同时还在他们中间散播混沌药物，以此煽动精灵族一方的恐惧；又为什么要摆出一副看乐子的无关者模样，实际上却悄悄提前唤醒索耳麦地昂、明明知道火萤在干什么却还是任由她来独自偷袭我们——哦对，你甚至还特意在屠杀中放过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奴哈曼族孩子，把她通过人贩子送到道格拉斯家，让她夺走了本来属于我的一切……”
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就坦诚一些吧，你肯定是抱着侥幸心理，觉着这样，就算没法在命运的干扰下提前干掉我这个被神派来终结你的家伙，也至少能让我身边的一些助力减员，对吧？阿黛尔摊手道，讽刺地笑了笑，顺带提了一嘴有关米拉那个小阴招其实差一点点就起效了，然后才继续道。
“可惜的是，虽然你在‘不主动攻击我’的前提下搞了很多事，但这些小阴招最终都被命运阻止了，所以你还是别无他法，只能走另一条路：你挑拨精灵纳查两族关系，用这层矛盾给你的阴谋作掩护，确保他们不会联合起来变成你唤醒混沌的阻力；你给萨尔曼帝国的皇室献上了‘特斯米的哀鸣’这个诅咒，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用它来控制米拉，把她当作胁迫我就范的人质；你甚至吃掉了自己那位最忠实的仆人，吸收了她高速重生的特性，以此抵抗主动背叛混沌之主后虚空力量对你身体的腐蚀……哦，对了，说起来还有这个呢。”
阿黛尔垂头看了眼连到自己身上的“脐带”，其与小腹的交接处，一个淡淡的粉红色心形图案正随着她的呼吸忽明忽暗。
“我一直感觉很奇怪，为什么唯独自己对米拉身上的气息那么敏感，阿羽这种和我一样的血魔法师虽然也能闻到她的味道，却完全没有我这么极端的反应，不会腿软也不会大脑里变成一片浆糊……”
她重新抬头，戏谑地看着男人说道：“但在和你见过面后，我就明白了——触发这种反应的不是其他东西，就是奴哈曼一族的血液。你假装通过‘意外’在我身上植入了这个魔纹，调高了我对奴哈曼一族血液的敏感性，对不对？”
诶呀，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男人听闻后如此解释道，但阿黛尔嗤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对，这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自然也无法触发‘你第一次和我战斗后就会死去’的预言——然而这么做却可以确保另一件事，那就是等到你真要对我出手的时候，我会在同为奴哈曼族的你面前，化作一个脑袋充血，双腿无力，站都站不直，更别提集中精力施法了的弱女子，我说的没错吧？”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因为男人陷入了沉默，在先前那场梦境中极力掩藏的恐惧，此刻已经从阿黛尔口中自然而然的流出。
“马蒂斯啊马蒂斯，你带上了名为欢愉的面具，献祭了一切你所在乎的东西，费尽心思的布下棋局，甚至不留后路地背叛了混沌之主，窃取了它那无穷无尽的混沌之力，以此触及神明的权柄，获得了和祂一样，足以改造灵魂的权限……而这一切，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婚礼’，更不是为了给自己办一场愉悦而盛大的葬礼。你其实从未改变，心底深处，你依旧是那个睁眼后，第一眼就看到刀尖的可怜婴儿——”
阿黛尔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那是鄙夷的笑容。
“承认吧，你就只是活下去而已，马蒂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