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但那并非被戳中痛点后的无言以对。
只见他的手微微颤抖，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整个身体的肌肉线条在紧绷与放松的状态中来回往复。
然后，无法克制地大笑了起来。
他笑的是如此癫狂猖獗，却不是失了智后的恼羞成怒，反而像是终于在舞台上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期待着的情节的观众，兴奋到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他就这样狂笑着，眼泪都出来了，过了很久才终于停了下来，但嘴角依旧挂着那抹夸张的弧度。
“你说得对，我做这么多，就是为了活下去。”
他大方地承认，用讥讽的表情回应阿黛尔眼神中的鄙夷。
“可是，我美丽而聪慧的未婚妻啊，你又何必把这一切说的如此不堪呢？”
我的确是想要做和神一样的事情，他如此坦白道，将自己接下来要调用神级别的力量，把灵魂植入阿黛尔脑袋的打算讲出了口，口气中毫无对执行这亵渎行为的惭愧或犹豫。
“你该仔细想一想，这件事的坏处在哪？融合完成之后，名为欢愉信徒的男人将会如预言一般死去，他的躯体将会湮灭，那被命运诅咒的灵魂则会不复存在，但与之相对的，有史以来最强的血魔法师血统，将会得到一位前辈千年积累的传承，构筑出没有生灵能够比肩的完美组合，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我们，将能比肩神明啊！”
听着他用狂热的声音描绘那美好的未来，阿黛尔不为所动，只是嗤笑一声。
“‘我们’？我想，你指的应该是……一个拥有我所有记忆的马蒂斯灵魂吧？”
克鲁斯，或者该说马蒂斯，闻言耸了耸肩，“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介意掩藏真实身份，让大家叫我‘阿黛尔’的，”他顿了顿，随即意味深长地盯向银发少女的血瞳，“虽然好像是有些卑鄙，但我想……如果是你的话，肯定能理解我的吧，佳琪？”
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他直白的讽刺，再度听见那个名字的银发少女并没有给出回应。
于是，马蒂斯把这当做了自己的胜利，声音中的性质越来越高昂，几乎像是在即兴地吟唱高歌。
“哦，我美丽而聪慧的未婚妻啊，你又何尝不是和我一样，为这一刻的到来做足了准备吗？”
你不眠不休地参与政治活动，扩大和平派法那家的影响力，缓和纳查族与精灵的矛盾，然后又将足以与混沌抗衡的战争机器置于离这里最近的地方，为的不就是确保那些心怀大义的纳查族人能够及时赶来支援前线？
你引领、主导修建了独立于封印法阵之外的通讯线路，以公平的名义禁止精灵群众靠近采花仪式的现场，然后又在第三场试炼中特意将那位有着率军经验的初代种送入安全的监牢中，为的不就是确保虚空裂隙最初展开的冲击不会削减精灵太多的战力，让她们能迅速重组起来阻止混沌扩散？
“同样的例子还有太多太多，好比你怎么百般暗示精灵女皇，怎么把保命的卷轴送给虚空裂隙范围内的初代种们、怎么将消息通过隐蔽的方式传达给自己的好妹妹米拉，让她做好准备，在此期间干扰我在纳查族领地内的布置……”
马蒂斯掰着手指，将阿黛尔这些日子里做的事情一件件道来，一开始还如数家珍，满脸欣赏，仿佛对她的计划感到钦佩，但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憋住自己那恶劣的本质，掀开了自己假惺惺的面具，露出了讽刺表情。
“你做了这么多准备，不会真以为自己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泄露吧？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在这个过程中，我为什么一点都没阻止你的意思？”
答案是命运，命运啊！我就是想看到，你在命运前无力的样子！他自问自答道，再度狂笑起来。
“我记得，你原来那个世界里好像有部‘超级英雄电影’，里面有句很合适此时此刻的台词，是怎么说来着的……？”
——You couldn't live with your own failure
——Where did that bring you?
——back to me!
他说完便大笑起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对自己精妙的嘲讽无比得意。
然而面对他的羞辱，阿黛尔却依旧脸色如常。
事实上，她甚至露出了有些好笑的模样，这让马蒂斯收敛了一些，眼里浮现出不解。
而她则是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马蒂斯前辈，你知道吗，我其实也有句很适合现在的台词，来源也是‘超级英雄电影’……”
清脆甜美的声音回荡在这虚无的空间中，其字符却与马蒂斯刚刚所说的一样，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
——I’m not locked in here with you
——You’re locked in here with me
她露出微笑，马蒂斯先是愣了半秒，随即也跟着乐了起来。
“呵！真有意思！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自己是主动被我抓住的？”
阿黛尔点头，“是的，正如预言中那样，我是专程来杀你的，前辈。”
见她回答得毫无迟疑，马蒂斯更乐了，掰着手指数起数来，“哦？是吗？让我想想，你手上还有什么筹码——那只你好不容易促成的两族联军，现在只能蹲在我的护罩之外干瞪眼，精灵女皇、狮心勇者正在虚空裂隙里忙着修复封印，而你最亲爱的那位妹妹，此刻正在外头不顾死活地发动领域，试着进来救你，多么令人动容的‘姐妹情’啊！但可惜，虚空裂隙‘借给’我的是神明级别的力量，现在就算是祂亲自下凡，恐怕也没法突破这层护罩哦~”
阿黛尔撑着膝盖，有些艰难的站了起来，但脸上的微笑依旧不变。
“就像我刚刚所说的，前辈，来杀你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哦。”
“你自己……哈？就凭你拿还在颤抖的小腿吗？”马蒂斯看着维持站姿就很吃力的她，捂着肚子大笑起来，身上那股能干扰对方的奴哈曼族血液香气愈加浓郁，“不错的幽默感！但我不得不说，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现状呀？”
马蒂斯旋即承认，如果是刚刚那个掌握着血月的阿黛尔可能还对他有点点威胁，但现在的她不光一点素材都没有，还封印了自身的魔力，就算是只短腿小狗都能轻易咬断她的喉咙。
“承认吧，”他模仿阿黛尔指出自己真实名字时的语气，继续嘲讽道：“承认吧，我亲爱的未婚妻哦，你已经彻底走投无路了——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你还在抗拒现实的阶段，但还请你千万别自责，这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可惜……命运的面前，所有人都不过是无牌可打的赌徒而已”
他用自认为最帅气，最无可奈何，最历尽沧桑的老成语气说出最后的台词，但他肢体的微动作却带着掩不住的喜悦，将他心底那种胜者的窃喜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阿黛尔却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纤细的小腿在他自我陶醉期间已经不再颤抖。
“您说得对，那位恶趣味的神明的确没有给我反抗命运的筹码。也正是因此，我必须谢谢您的无私，毕竟……”
她话锋一转，手从衣服的内衬中摸出了什么。
“毕竟，给了我这枚筹码的，正是前辈您自己呀。”
话音落下，阿黛尔手上已经出现了一片猩红色的蔷薇花瓣。
马蒂斯愉悦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间。
那并非普通的花瓣，而是他当初为了嘲讽阿黛尔，附在装着“剧本”的信封里的东西。
那是用他自己的血肉所炼成的一份防伪标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这个充斥着混沌之力，无法发动任何外源性魔法的空间中，唯独这片与他同源的花瓣是不被限制的祭品。
意识到这点的他绷紧了肌肉，但那更多只是因为惊讶，只见他下一秒又拍腿大笑起来，就那么看着阿黛尔触发那片花瓣上本来就附着有的献祭法阵，也不阻止，嘴上还在帮忙解说。
“哦，看看我聪明的未婚妻想到了什么破局之法！啊，你把它变成了一把粉色的小刀，真可爱，然后呢？你想要用它来捅死我——这个拥有神明级别力量的我吗？！”
他说着张开双臂露出胸膛，示意阿黛尔随便来攻击自己，但阿黛尔并没有向前迈步。
她只是站在原地，抓紧了用这份仅剩的素材构筑出的血色短剑。
然后，把刀锋倒了过来，用力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你——！”
来不及阻止，尖利的剑锋直接穿透了她那细嫩的肌肤，鲜血将她的舞服染上了一层更深的红色，她本人也闷咳一声，嘴角鲜血溢出。
然而，就算到了这时候，阿黛尔脸上也依旧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别急呀，前辈，我还没捅到心脏呢，”她银铃般好听的声音带上一丝沙哑，眼睛笑眯眯的，与她接下来的话语产生巨大的反差。
“看来我没猜错，只要我在融合前自杀的话，你也会跟着一起死掉啊。”
“……你……在说什么？呵、呵呵，你怎么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做出这种判断，这可不像我所知道的你会做出的判断啊，毕竟你是个聪明人——”
“——在我面前就别装啦，前辈，”阿黛尔打断他，“这只是简单的推演而已。你已经对我动过手了，而我们现在也确实像那位恶趣味的神所预言的一样，进入融合的阶段。”
这样一来，还未实现的预言就剩下两个：
一个是，你将会死去。
另一个则是，我被神赋予了阻止你的职责，因此，在完成这些预言之前，我绝不会死。
阿黛尔冷静地陈述着这已知的事实，马蒂斯的脸色则在过程中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那么，已知我现在可以自杀的前提下，还要同时符合所有的预言，我也就自然而然的推导出了一个可能性——你的生命在融合过程中会与我绑定，而在我捅穿自己心脏之后，你也会跟着死去，如此一来才能将所有的预言兑现。”
虽然结论有些跳跃，但忽略细节的话，这个逻辑还蛮清晰的，不是吗？阿黛尔如此说道。
“至于您说的证据……前辈您现在的态度，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了吗？”
她手指轻勾，指向马蒂斯彻底失去从容的模样，笑了起来。
短短的几句话之间，两人之间的立场就已经调转。
血红色的男人嘴巴几度开合，最后才像是想到了什么那样，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你不会以为，自己吃下去的赛薇娅玫瑰能让你起死回生吧？你没有听那个初代种精灵说的，这东西对外族的躯体无效吗？！”
阿黛尔听到他的警告，相当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将当初回答冰夏的话原封不动的重复了一遍。
“嘛，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你——！”这个随意的答案让血红色的男人睁大了眼睛，但阿黛尔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直接打断了他。
“诶呀，前辈，您之前说我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现状，可我怎么感觉，您才是没有搞清楚现状的那个人呢？你似乎总以为自己是庄家，是那个手握命运的存在，然而实际上，你就只是和我一样的赌徒而已。”
是的，我们都是赌徒而已，阿黛尔如此总结道，戏谑地看向马蒂斯。
“我早已做好全部或一无所有的觉悟，而现在则是你的回合了：代价是生命，你则要下注，是继续融合，赌我只是个虚张声势的骗子，终究不敢刺穿自己的心脏，亦或者……赌我是个货真价实的怪胎，就此放弃融合——虽然如此一来，你好不容易‘借来’的混沌之力全都会化为乌有，但你至少还可能有一线生机哦！”
她一边这么说着，血色一边涌上她的脸颊，不知是因为胸口的伤口还是单纯的兴奋，但不论如何，这让她看起来愉悦无比，竟然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看着一只手握着匕首插在自己胸膛中，一边还笑着的阿黛尔，马蒂斯首次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你……你疯了！你真的会死的！”
阿黛尔歪了歪头。
“疯了？也许吧~”她握着剑柄的手又往自己的心脏深处深入几分。
“但，就像您刚刚所说的，死亡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实感呢，毕竟，这种事……”
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不是吗？
她嘴角拉起优雅愉悦的弧度，血液滴落在地面，另一只手则竖起了三根手指，朱唇微启。
三……
二……
“等等——”马蒂斯伸出手，试图阻止，但她最后一根手指已经落下。
一！
倒数结束，她狂笑了起来，握着剑柄的手猛地用力，将锋利的剑锋推向自己的心脏。
下一刻，包围她的虚无空间消失了。
久违的重力再度作用于她，会让所有生物产生本能恐惧的失重感在此刻却是如此的令人怀念。
她脸上的笑容淡去，握着匕首的手轻轻松开，闭上了眼睛。
而本来连接在她小腹的半透明管道，则在空中解体，化作了细密的碎片。
她赢了。
最后一刻，马蒂斯终究是没能敌过刻印在他灵魂最深处的恐惧，选择了解除融合保命。
但这场博弈中，阿黛尔也付出了代价。
血红色的剑锋已经没入了她的心脏，虽然还未进入心室，却也已经突破了最外层的心肌。
腥甜的味道在嘴巴里弥漫，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然而阿黛尔的四肢却彻底失去了力气，再也无力施法阻止自己的坠落。
但没关系，她会接住自己的。
在感受到那个温暖的怀抱时，阿黛尔如此对自己说道。
费力地抬起眼帘，映入瞳孔的，是那双碧蓝色的眸子。
“米拉……”
对比起耳畔边呼呼的风声，她的呢喃简直细不可闻。
但她知道，对方能够听到。
“真是的……你怎么也把自己搞成这样呀？”
阿黛尔看着米拉那不比自己好上多少的脸色，知道她刚刚肯定一直在透支自己，顶着诅咒的压力试图解救自己。
“姐姐！”
就算她已经到达极限，即便她此刻也已经失去了阻止两人自由落体的力量，米拉却还是在第一时间关心阿黛尔，见到那把插在她胸口的短剑，满脸的惊慌。
看着这样的她，阿黛尔又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她捧住了米拉的脸，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将她朝自己拉近。
然后，吻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