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曼帝国北方国境线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山峦般的城墙从中断裂，绵延数公里的残垣断壁即便是从高空俯瞰的角度也清晰可见，在这号称“不可撼动的风雪之壁”上构成一道极其显眼的伤痕。
临时的防御工事围在这道裂口之外，现场除了在重甲覆雪的北方军精锐，还有许多身着法袍与白大褂的后勤人员，此刻正在被大雪覆盖的断砖碎瓦间搜寻着什么。
“所以，你确定这所有的破坏……都是一击造成的？”
“嗯，我确定。”
简短的几个字，却仿佛有着千钧之力——斯兰德尔将军的声音一如既往，就如她在极北寒风中猎猎作响的绒面革长袍，厚重而坚毅，展现出的凌然气质完全压过交谈对象，即便对方在官职上还要压她一级。
当然，这也不能怪对方，毕竟他可是桑卡奇，身居高位的内阁重臣之一。若非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太大，再加上突然回到首都的伯利克二公子所带来的传闻实在是太过劲爆，两者一组合导致全国人心惶惶，到了摄政王阁下不得不派出一位自己的亲信，让他亲自到现场调查，以此表态安抚民意的程度，这位重臣哪会踏出舒适的巴拉德一步？
而现在，看着眼前这像是被几百万发魔晶石炮洗礼过的城墙残骸，他缩进华丽鹅绒袖套的肥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低声瑟缩起来。
“（……这么夸张，那红色小毛头说的不会是真的吧……？？这可麻烦了，麻烦了啊！）”
见他面露怯色，斯兰德尔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废墟，那里的后勤人员正在拿取镊子收集样本，把残砖夹入证据袋时，可以看到凹凸不平的截面上有耀金色微尘抖落，与雪花一同随风飘飞。
“袭击发生当日，我总共就只听到了一声巨响，城墙随即倒塌，全过程一共不超过十秒，而等烟尘散去，这里就已经只剩下废墟，”斯兰德尔指着残骸陈述道：“我不认为当前记录在册的哪个法师能够做到，就算洛克里奇阁下亲自出手，恐怕也无法复刻出同样的效果。”
桑卡奇张嘴，刚想说什么就被大风灌了一嘴的雪，只能呸呸地吐掉，然后才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质疑之一提出。
“可就算你这么说，也还是没法证明就是精灵女皇做的吧，你怎么就这么确定——”
“——事实如此，阁下若是实在无法接受，那不如与我一同前去听取在场者的证言吧。”斯兰德尔直言打断了对方的质疑，也不等他回应，直接转身向营地的方向迈出步伐，内阁重臣只好赶紧跟上。
“还、还有，说说起来，数公里的城墙被破坏，可你的北方军……呼、呼……怎、怎么就只有几十个人受伤？一、一个死的都没有？”
斯兰德尔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地在雪地上大步前行。
与之相对的，桑卡奇则要小跑才能追得上，平日里都是坐轿子出门的他刚动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但斯兰德尔却丝毫没有为之放缓脚步的意思，只是一边走一边回答。
“当时正好是岗哨轮班，负责看守原爆点附近的哨卫还没到位，才没和那段城墙一起变成粉末，”她回头瞥了眼对方，“但冲击导致的连带坍塌还是砸断了很多条腿，而这些腿脚原本都属于一个个好士兵的——‘一个死的都没有’？这还真是有够轻描淡写的说法。”
“呃、祂在上，我、我可绝对没这个意思！”
跑到头晕眼花的桑卡奇来不及思索，赶忙下意识地否定，但说完又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被她这么一呛，自己本来还想追问的疑点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变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只能乖乖闭嘴，跟上她的步调。
而到了临时安置区后，映入眼眸的景象更是让他这个从未见过真血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几十张白色的床铺上躺满了人，护士医生奔走在狭窄到还没有重臣本人腰围宽的过道中，伤员换下的纱布刚刚换下放进水盆里，就瞬间把整盆清水染红，散发出铁锈的腥气。
桑卡奇捂住鼻子，忍不住干呕几声，与之相对的，斯兰德尔面色如常，走到最近的一张病床前坐了下来。
“空尼，桑卡奇阁下受摄政王之命，前来视察前线情况，”她瞄了一眼内阁重臣，继续道：“不需要添油加醋，也不要遗漏任何细节，告诉我们当天发生了什么。”
病床上坐着的寸头少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岁，虽然下半身缠满了绷带，但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写满了愣头青三个字，闻言立刻做了个标准的敬礼动作。
“是！将军阁下！袭击发生的时候我正好与帕拉特咯换岗。就在我走到休息室时，我听到了一声堪比雷鸣的响声，然后脚下就跟地震了一样，休息室内所有的柜子门都被震开了，墙壁也出现了裂缝，我看到之后赶忙往墙角躲，这才没有直接被碎片砸到！”
“你说墙壁出现了裂缝，具体是怎么样的？只是单纯的裂开了吗？”
“不！将军阁下！那些裂缝里闪着金光，就像是融化的黄金！而且带着太阳般的光芒，一下子就把墙壁撕开了！”
“融、融化的黄金？太阳般的光芒？！”桑卡奇想象着那个景象，脸色扭曲地问道：“你是说土属性？还是变种的金属性？”
“绝不是，桑卡奇阁下，请相信我，那不是普通的魔法！”
空尼随即将自己曾经在魔剑士旅中服役过，且自己也是土属性适格者的事情告诉了桑卡奇，并以此打包票，那种力量与自己所见过的任何魔力都不同，绝对不是普通法师能用出来的力量、
而桑卡奇本就糟糕的脸色是越听越失去血色，直到变得像块煮熟了的猪肝，斯兰德尔才开口打断那滔滔不绝的愣头青。
“行了，空尼，桑卡奇阁下已经完全理解了，”她站起身，“你做的很好，这些你身处险境所换来的情报，未来……也许能拯救无数帝国人民的生命。”
她说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后者的脸一下子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又用力地行了个军礼。
“是！我一定不辜负将军的期待！马上就回到岗位再接再厉——（啪！）——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话到一半，斯兰德尔本来搭在他肩上的手突然啪的一声拍到他的小腿上，发出喀拉一声脆响，空尼也应声惨叫起来。
“行了，还再接再厉呢，别想有的没的，你好好养伤就行了。”
“啊啊啊啊——是、是……！我……我会专心养伤，其他什么都不会做的！”
斯兰德尔收回手，也不再去看冷汗直流，满脸痛苦面具的空尼，而是迅速带着被刚刚这一下给吓呆的桑卡奇阁下离开了现场。
“呃……所以刚刚……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伤得很重吗，怎么还说马上回到岗位——”
“——幻肢，”斯兰德尔又一次打断他，“这些新兵蛋子都这样，受了重伤接受不了，脑袋就臆想出已经失去的肢体，幻想自己还能回到过去的生活，很正常。”
她满脸遗憾，摇着头走出了临时安置区的帐篷，桑卡奇追在她后面，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似乎还有什么疑问，但开口之前，先前那些在废墟中翻找收集证据的白大褂们中的一位已经跑到了他们的身边，向他们行礼后，递上了一份卷轴。
“桑卡奇阁下！现场残留的痕迹初步分析结果已经出来了，请您过目！”
“哦、哦！”桑卡奇接过报告时，正好一阵暴风雪刮过，差点把他手上的卷轴刮飞。
他赶忙抓紧卷轴两端，目光快速扫过卷轴上的内容，五官随即挤成一团，仿佛不能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
“未知？什么叫属性坚定结果未知？适性推测等级也是未知？你这是什么分析报告啊？还有这个——”
他本来还想一个个地质问，但越是读下去，鉴定结果那栏的“未知”就越多，全部问完恐怕都够日月轮替一次了。他脸上的皱褶肉眼可见地烧了起来，最终把报告甩回那名调查人员的脸上，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你这报告上一大半都是未知未知未知，什么都搞不清楚，那还要你们有什么用啊？就靠这玩意，我该跟摄政王阁下交代什么结论？！”
“你该告诉他，亡国的危机已经到来，现在不是纠结自己那点小心思的时候了，桑卡奇。”
斯兰德尔替那位支支吾吾的下属给出了回答，桑卡奇则是愣了半秒。
“……行了，你可以下去了。”他眯起自己的小眼睛，思索半秒后对调查人员甩了甩手，后者如获大赦，赶忙离开了现场。
等他的白大褂消失在飘雪之中，桑卡奇才继续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斯兰德尔？”
“没什么意思，只是我这个人不喜欢弯弯绕绕的说话而已，”斯兰德尔没有丝毫闪躲，直直地迎上对方的视线，“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你希望找到有关入侵的疑点，任何疑点都行，即便不能完全否定那个传言也无所谓，因为你的目的只是让大家心生怀疑，进而拖缓议会通过调兵提案的时间。”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在我面前装傻了，桑卡奇。帝国重兵现在全都集中在首都，守着你大庄园和喷泉，而你不想放弃这点，害怕他们被调来这边抵御外敌后没人保护你的安全，所以才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最好能拖到精灵真的打进来，这样一来你就能冠冕堂皇地表示，‘我们曾经有机会做点什么，但现在已经太迟了，此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集中所有的军力保卫巴拉德’，然后言正名顺地动用帝国军队最大程度的保卫你的财产，我没说错吧？”
“你……！”
桑卡奇睁大眼，脑袋上肥肠一般的脂肪圈抽动个不停，指着斯兰德尔的手指也跟着颤抖，表情扭曲得可怕。然而斯兰德尔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反而向他逼近一步，厉声道。
“看清楚现实吧，桑卡奇，这份分析报告还敲不醒你吗？我们甚至都检测不出那是什么攻击方式——造成这一切破坏的就不可能是我们人类的法师，只可能是传说中那位与贝利奥尔大帝一同终结了混沌之乱的精灵女皇。这根本不是什么你躲在巴拉德里就能独善其身的局面，如果不集中帝国所有的军力一起抵抗，那么等待我们的就只有亡国，那真的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
“你……你这些都是不实指控……是污蔑！我回去后要和摄政王阁下举报你……！”
桑卡奇心中所想被尽数点出，一时间乱了阵脚，开始气急败坏起来，而眼见他死性不改，依旧想打马虎眼，斯兰德尔失望地冷笑一声，转过了身子。
“好啊，你随意举报吧，反正我估计咱们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毕竟我跟我的北方军可不像某些懦夫，比起上断头台，我们更愿意自己鲜血撒在暴雪之中。”
她迈开步子走出两步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那样嗤笑起来，“哦对了，永别之前，就让我最后跟你说件有趣的事情吧。”
她说着，将一封包着红色丝带的信封丢到桑卡奇面前的雪地上。
“你知道吗，红兰社联系过我了，他们内部已经做出了决议，很快就要把自己能调动的所有军力都转移到我这边来，包括驻扎在巴拉德里和你们对峙的那批精锐。你说，到时候人民看到红兰社的人在这里为他们浴血奋战，而摄政王阁下的人则像是乌龟一样窝在巴拉德里，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最后留下这么一句，斯兰德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只留桑卡奇一人在暴雪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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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将军府的大门被推开，斯兰德尔抖了抖自己袍子上的积雪，坐回到了自己那张朴实的办公桌前。
然后，她闭起眼睛，长长吸了口气，过了近十秒才呼出。
“累死了……”
与先前正气凛然的声音不同，她此刻的声音远没有与桑卡奇对峙时锐利，脸色也松弛下来，背往后一靠，从抽屉的夹层里摸出一根条状物体，用嘴吊着，双手啪嚓一下擦出火花，点燃了它的前端。
“呼……”
又是一次长吸气，只是这次呼出的是白色的烟雾。
“这才对嘛……”
斯兰德尔的表情终于松懈下来，一连吸了三口，嘴角勾起满足的弧度——然而这烟草燃烧带来的弧度还没持续到第四口，一道水流就啪的滋了她一脸。
“噗哈！”
烟头熄了，她一抹脸，然后用力地锤了下桌子，“该死的！曼妮！！我这么大压力都不能来一口啊！？”
“就是因为压力很大，你才更不能随意放纵自己，记得吗，小兰？”
身着修女服的长发女子步入房间内，反手将大门关上，在上面施加一层防止偷听的隔绝屏障后，走到了斯兰德尔的背后，柔软却有力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揉捏起来。
“纵欲就像是感冒的人去爬山，只顾着享受登顶的快乐，殊不知一会自己就会因为生病腿软而跌落山崖，反而坠入深渊。”
斯兰德尔感受着从肩膀处渗入体内、治愈滋润着她五脏六腑的柔和水魔力，微微翻了个白眼。
“说什么呢，我现在就在深渊最底部了，还能怎么接着掉？”
曼妮看着她，问道：“怎么了，难道特使发现什么漏洞了吗？”
斯兰德尔摇摇头，“没，全程就空尼那二货说错了一句话，其他都和计划的一样，桑卡奇最后果然还是把那封信捡起来了，现在我们就只用等他把信交给洛克里奇，接下来就看殿下跟二皇子他们的表演了。”
她说着有些讽刺地嗤笑起来，表示这帮满脑肥肠的巴拉德混球真是好懂的不得了，随便激将一下就会上钩，而曼妮闻言，轻轻歪了歪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呃，因为我们在骗人？”斯兰德尔一摊手，“大修女曼妮阁下，您那本比砖头还厚的教义里面难道就没有一页提到过，撒谎是要下地狱的吗？”
曼妮轻轻敲了敲斯兰德尔的额头，“如果是为了平民百姓的安危，那撒谎就不是罪行，而是一种考验。”
“考验……呵，说的好听。”
“小兰，你是在做好事，所以不要有心理负担，好吗？”
斯兰德尔脸上那抹自嘲的笑容慢慢淡去，半晌，她轻轻歪头，脸颊靠在曼妮温暖的手上。
“抱歉……我猜我现在是有点神经质，只是……”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会才继续道：“我不知道……你觉得道格拉斯家的长女，真的值得信任吗？”
曼妮伸手轻抚她的侧颜，摇了摇头。
“我也不能确定，只是，既然斯盖拉那孩子相信她，那我也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况且，她的提议……可能真就是避免生灵涂炭的最后机会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