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人满为患的皇宫内,此刻静悄悄的,连灯都只是开了必要的几盏,仅仅能照亮引向王座的红绒地毯,勉强能确保来者不会绊跤摔倒而已。
在理查德六世未被暗杀的那段日子里,各种前来觐见这位国王殿下的人总是络绎不绝,有些人是来向他进贡奇珍异宝,有些人是为了从他口中旁敲侧击出未来政策上可能的风吹草动,而绝大多数的人则是两者兼有——想要讨好这位万人之上的铁血君王,向他展现出臣服与顺从,避免成为他党同伐异时的牺牲品之一。
然而,那也已经是过去了。
王座之上此刻已是空无一人,只有旁边低上半阶的大臣之位上坐着当今的摄政王阁下。
满朝权贵也已不在,站在他面前,仅剩满脸冷汗地汇报着北境见闻的内阁重臣,桑卡奇。
“洛克里奇阁下,斯兰德尔跟她的北方军一定是有问题的,寻访期间对我们的态度极其恶劣,在我看来,他们肯定已经和改革派的贱民沆瀣一气,这些所谓的证据上也大概率被他们动过手脚,只是……”
“只是……?”
“只、只是!他们现在这番自导自演也的确阴险,贱民就吃这套为了大义……冠冕堂皇的自我感动发言。若是红兰会这次真的先我们一步,那各地贱民很可能会跟着他们……那个!我绝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只是到时候万一镇压不住那群没脑子的贱民,也许会对计划产生影响……”
桑卡奇一边说一边不停解释自己的话,唯恐眼前的摄政王品出什么别的味道,然而后者却只是听他汇报,全程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直到桑卡奇将那封斯兰德尔将军都给他的信递上去为止。
他从对方颤抖的手上接过信封,却只是浅浅地扫了一眼它的表面,并未拆开查看其中红兰社到底跟斯兰德尔说了什么。
只见浑浊的水色魔力从他指尖中溢出,逐渐侵蚀信封,将其融为纸屑。
“把我们驻扎在巴拉德境内的所有军部,全部派去边境吧。”
“呃?全、全部??”
洛克里奇挑起眉毛,本来就皱纹遍布的额头上再添几条皱褶,“怎么了?你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不,当然不是!”桑卡奇赶忙俯身,“我只是觉得,一下子撤出全部军部的话,巴拉德内防空虚,万一红兰会的家伙趁机作乱,我们岂不是会很被动……”
“桑卡奇啊……你为何对我们的计划,如此没有信心?”
洛克里奇摇了摇头,从属于大臣的座位上起身,走到桑卡奇面前。
他的脊椎虽然因为衰老而佝偻,却依旧比矮墩的桑卡奇高出一个头,后者只能仰望他,气场被完全压制,脚下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然而,洛克里奇随后却只是……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桑卡奇,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你的长辈了,”他的步伐不停,走到桑卡奇身后的黑暗中,“你从小就是这样,总是太过多疑,太过谨慎保守……你难道忘记了,巴拉德地下还有支随时供我们差遣,且永不叛变的‘军队’了吗?不过是把明面上的军部调走,又有何妨呢?”
“可、可是——”
洛克里奇打断他,“没有什么可是的,所谓的红兰社……呵,他们不过是舞台上的小丑,真正的计划面前,他们的反抗不仅微不足道,而且就像无头苍蝇那样,完全使错了方向,对我们的计划构不成任何威胁。”
桑卡奇被摁着肩,脸憋红了,香肠似的嘴巴几度开合,最终像是忍不住了那样,颤抖着说道。
“我当然对计划有信心!但洛克里奇阁下!那个计划的进度已经停滞不前很长一段时间了,媒介人选的事情一直没有进展。在此之前,果然现在还是得先解决眼前精灵和红兰社的问题,一切从长计议——”
“——谁告诉你,计划没有进展了?”
洛克里奇又一次打断了桑卡奇,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
“你这次,不就带了个好消息回来吗?”
“好……消息??”
“精灵女皇殿下——她不就是,我们正在追寻的完美媒介之一吗?”
桑卡奇闻言瞪大眼睛,失言许久。
作为内阁重臣,桑卡奇虽然胆小怕死,自私自利,但他并不算蠢人一个,听洛克里奇这么说,他已经意识到了对方调动军部的另一层原因。
所以,这老家伙,是想要活捉那位传说中的女皇殿下?!
这个想法过于大胆,几乎可以称为亵渎,但与此同时,它也确实给了长期原地踏步的计划带来了希望,让桑卡奇不忍否定其作为机遇的可能性。
只不过,在纠结这个方案可行与否之前,还有另一个更直观的问题要解决。
“可是,就算能抓到那个女皇殿下,我们也只有两个媒介,不是还差第三个吗?”
桑卡奇忍不住问道,但洛克里奇只是笑了笑。
“不,第三个媒介,也已经在我们手上了。”
“啊?那是谁?”
“那自然是我们尊贵的……贝利奥尔公主殿下啊。”
啊???
听到那个好些年没人提起的名字,桑卡奇还思索了几秒才想起来它指的是哪一位。
“她……回来了?”
“哦,她不仅回来了,而且,她还会主动成为我们的助力呢。”
如果说前半句已经让桑卡奇大脑有些信息过载了,那么后半句很明显也没法帮他理清思绪。毕竟可就是这位新晋公主把道格拉斯家的千金给带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现在她又怎么会主动帮这边的忙呢?
桑卡奇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困惑了,然而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洛克里奇就对他摇了摇头。
“桑卡奇啊,你只需要知道,这一切,都是来自那位先知的预言。”
——先知。
只是听到这个名字,桑卡奇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所有的疑惑都瞬间消失不见,仿佛如此一来所有事情便都解释得通了,即便他依旧未能理清这其中的关系。
当然,这也不是因为他放弃思考了,只是那位先知的预言从未错过,仿佛他的言语就是命运的丝线本体一般,自己只需、也只能选择去相信。
而那位伟大的存在既然如此说了,是不是也就说明……大业铸成的日子,的确已经近在咫尺?!
这个想法让桑卡奇心中涌起狂喜,而后大臣阁下的举动似乎也印证了这点。
只见他从衬衣中取出一把长方形的柱状石碑——那正是打开圣堂大门,解除圣心封印的钥匙。
为了避免历任的国王抵御不住力量的诱惑,擅自接触圣心后因不够资格而被圣心腐蚀变异,沦为怪物,这把钥匙一直都是由大臣保管的。
而今它的再现于世,也正式昭示着,计划已经步入了最终的阶段。
“去吧,桑卡奇,是时候帮助我们赋予厚望的那位少女……升格为第一位媒介了。”
一向多嘴的桑卡奇此刻也不再开口,郑重地从洛克里奇手上接过钥匙,脸上写满了使命一般的肃穆。
只是,在转身离去,执行这最终的命令之前,他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眼里透露出了那种对于未来的贪婪,忍不住回头问道。
“那个,等到伟大的法阵启动,我们的愿望……真的都会实现吗?”
洛克里奇沉默了数秒,才点了点头。
“是的,它会……实现我们心目中最真切的渴望。”
得到肯定的答复,桑卡奇头上一圈圈的肥肉都为之兴奋的一颤,肥硕矮墩的小短腿几乎是跳着离开的。
与之相对的,洛克里奇那苍老的脸庞,却逐渐陷入了阴影。
映着桑卡奇背影的眼中,带上了怜悯。
是的,他并没有撒谎。
法阵启动的一刻,的确会实现他们的愿望。
只是,他从未说过,那个他们之中,包括桑卡奇的名字
……
洛克里奇转过身,缓缓步入了更深的阴影之中。
遍布皱褶的手指轻触王座背后的骷髅雕饰头顶,暗蓝色的魔力覆盖了构成雕饰的黄金,将其染成灰黑的银白。
下一秒,暗门应声开启,一条地下通道出现在他的面前。
顺着通道缓步下行,洛克里奇一边走一遍轻叹。
“是啊,不论多么残酷,不论多么匪夷所思,那位先知的预言从未错过。”
他的话语……即为命运。
换句话说……
“我这老头子,终究还是无法亲眼见证,愿望实现的一刻吗……”
他自嘲地笑道,鞋底与楼梯碰撞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停止回响,而是被某种更大的机械噪音盖过。
就像是在迎接他的到来,火把亮起,照亮了他眼前的巨大空间。
也照亮了,他面前的这具……无头龙尸。
这是他耗费千万伤亡代价,才在达拉哈曼一役中杀死的巨龙,而今,他看着眼前静止不动的死物,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真不愧是,身处元素顶点的生物。”
即便其头部已经被献祭,这只巨龙余下的肉体依旧保持着死时的状态,就仿佛它本身的时间已经停滞那般,没有丝毫腐朽的痕迹。
而这,与苍老的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可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的声音中浮现向往,但话语却在一半处中断。
一把刀,横在了他的脖前。
“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老东西。”
他身后的阴影之中浮现出了一个人影,也正是那个拿刀威胁他的存在。
“若是你要背叛,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阴柔中性的声音传入耳中,其中带着九分的凶狠,与一分颤抖,却唯独没有任何掩藏自己身份的尝试。
毕竟,洛克里奇不可能认不出来自己。
“哦,三皇子拉赫曼啊……我又怎么会背叛呢?”
洛克里奇平静地叫出他的名字,不论是声音还是脸上都没有分毫的恐惧。
自道格拉斯家千金被公主殿下“绑架”的那天起,这位三皇子殿下就也跟着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
全国上下,无人真的在意这位没什么名气的皇子的失踪,就连萨米尔与内普拉这俩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在从阿黛尔那边得知三皇子与洛克里奇的合作之后,也没有再主动寻找过他的下落。
可就是这么一个似乎被世界遗忘的人,此刻却出现在了这里。
而且,洛克里奇的语气中还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很自然地……从胸口处掏出了一把长方形的柱状石碑。
“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若是你这样的年轻人都无所畏惧,那我这个老头子更是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了。”
他说着,将手上那把复制的钥匙交给了身后之人,然后缓缓地挥了挥手。
“去吧,去做你该做的……让他为你感到骄傲吧。”
没有回应,少年的身影再次匿入黑暗。
待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后,洛克里奇最后看了看他离去的方向,眼中带上一丝哀伤。
因为他知道,这次离去,将会是永别。
同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生命,如今自己却只能注视着他走上不归的道路……
只是,事到如今,他不会去羞辱对方的觉悟,正如对方不会来阻止自己的决意那样。
他脱下自己的长袍,露出了他苍老身躯上那密密麻麻的输液管与改造部件。
伸出自己那几乎被魔法合金取代的手臂,轻抚摸眼前的龙鳞,洛克里奇在自己心中默念道。
没关系,所有的牺牲与泪水,都将是值得的。
因为,这一切……皆是为了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