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伞上,每一下都像是冰雹一般,给握着伞柄的手带来深海重压般的错觉。
阴暗的天空之下,一切都披上了层黯淡的纱帘,失去了色彩。
真是讨厌的天气。
倒是与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很相称就是了。
洛克里奇微微翘起伞缘,望向密不透光的云层,如此想到。
他正在等人。
带有忒弥斯家徽的马车迟迟未到,他于是只能站在这里,等待着对方家族代表的出现。
这里面大概是有天气的原因,但就算下着暴雨,把帝国大臣一个人晾在约定的地点十几分钟也不想办法通知一声,似乎还是有些太不尊重人了一些。
不过,洛克里奇脸上倒没有表现出愤慨。
他知道自己没那个权利。
身为帝国内名声响亮,但实权平平的大臣,他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也很清楚自己本质只是个台前的提线木偶。
虽说握着所谓圣堂的钥匙,但那只是个没什么实权的象征。
在忒弥斯家族或者英迈尔商会这样暗处的帝国掌控者面前,他其实根本没有谈判的资本。
毕竟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他有着清晰的自我认知,已经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浪费太过多的精力。
要为接下来的会面所准备的东西并不多,谈判时恭维的话术、潜藏在谈判桌下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所有需要注意的事项,算上一会与忒弥斯公爵握手时的礼仪细节,他全在脑海中几分钟彩排完了。
只是走个流程而已,他想着,不再把心思放在这上面,转而将注意力放回周遭的景色。
涓涓流水的屋檐,被雨打得一块深一块浅的木梁,砖缝间被水滴给砸折的杂草……
依旧是阴沉且没有任何生气的景色。
不过,洛克里奇还是看得出了神。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观察过真实的世界了。
就像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选择这个职位的理由那样。
对啊,真奇怪,自己最初是为什么要爬到这个位置上来着的?
洛克里奇垂下布满皱纹的眼睑,一时间在心底翻找不出答案。
日复一日的所谓政务就像是眼球上的白膜,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的事实,缓缓地为原本清晰热烈的事物蒙上模糊的烟尘。
他感到自己距离一切都越来越远,随着年龄变大,他有时甚至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不止一次在属于大臣的内阁座位上惊醒。
反倒是现在,在这被人放鸽子,无所事事的大雨中,他久违地有了一丝自己醒着的实感。
而也正是因为这久违的清醒,他才注意到了那个女人。
“小卡博特!下雨的时候不要乱跑啊!”
雨声中传来了焦急的呼唤,小孩兴奋的喊叫,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以及在其戛然而止的瞬间所响起惊呼。
穿着雨衣的幼小身影就如那声呼唤担心的一样,雨靴磕到了滑溜的台阶,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前倒去。
不过,在他的鼻子与地板来个亲密大和谐之前,有双宽厚的手接住了他。
“诶?你……你是?”
金发小男孩抬起脸,看着眼前高大的老者,发出呆呆的声音,而最初呼唤的那位女子也终于追了上来。
“多……多谢您!”
黑发女子愣了半秒,赶忙点头道谢,还顺带摁着小男孩的头让他一起鞠躬,“小卡博特,还不快点对大臣阁下说谢谢!”
“您多礼了,卡蜜拉王后,这是我该做的。”
王后——他如此称呼对方,重新撑起伞,做起了他作为大臣最本职的工作——在没绝对必要的情况下保持沉默。
与之相对的,这位卡蜜拉王后似乎觉得一句简单的谢谢还不够,还想要表示什么。
但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天上的雨突然下下得更大了,大到他们头顶的伞骨被打得咔咔作响,一副随时都会散架的模样,而附近就只有一个不算大的屋檐……
没有选择,他们不得不挤到那个屋檐下躲雨。
小男孩左肩贴着洛克里奇,右肩贴着自己妈妈,一点空隙都没有。
这突然拉近的距离中断了对话,也使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卡蜜拉几次张开嘴唇,但道谢的时机已经过去了,这位王妃最终也只能干笑两声。
“额……真、真是好大的雨啊……哈哈。”
“是的,的确是个坏天气。”
“啊哈哈哈,坏……坏天气吗……?”
“……”
“虽、虽然下雨是有点讨厌呢,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啦……毕竟南方农田正好是播种季,这几年都是大旱,好不容易有了这场雨,芹菜这些都会丰收,村里的大家应该都会高兴的……”她突然僵住,随即有些慌张地低头,“啊对对不起,我怎么说起这些乡下的事情了!大臣阁下您肯定不感兴趣的吧,真是让您见笑了……”
“……不,怎么会呢。”
南方平原近年来的困境我也有所听闻,王后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洛克里奇虽然这么说,但卡蜜拉却不敢接着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了,只是搓着手往掌心哈气,试图做些没意义的小动作来缓解尴尬的氛围。
而这些小动作,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将很多她试图掩藏的东西给暴露了出来。
就好比说,洛克里奇透过余光看到了,她肩头那因为被雨水打湿而变得微微有些透光的布料。
当然,这是不带任何**意图的目光,洛克里奇并不是在窥视当今王后的身体。
他视线的焦点,是卡蜜拉那华贵衣物内侧的……丑陋缝合线。
是的,丑陋。
一个不该出现在王后这个地位的人身上的形容词,然而此刻用来形容卡蜜拉衣物内部的针脚时却是十分贴切。
真是可怜,洛克里奇想到。
作为庶民出身,在玛丽王后死后才上位的第二任国王妻子,卡蜜拉虽然生有一子,但在政权中还是无权无势,这基本算是皇宫里人尽皆知的事实。
就连那些服务贵族的裁缝们都打心底看不起她,甚至仗着皇帝年老力衰,注意不到细节,就只在衣服的表面下功夫,而在那些国王看不到的细节上偷工减料,把针脚缝合得一塌糊涂。
洛克里奇此刻甚至能看到她肩头被这些凌乱布料反复摩擦后留下的红痕。
一道道红痕,仿佛就像是在告诉她,你不属于这里。
……
洛克里奇呼出胸口淤积的闷气,慢慢开口道。
“这里的空气,很压抑吧。”
“诶……?”
“为什么,还要留在这种糟糕的地方呢。”
她睁大眼,半晌后回答:“那是因为……外面的世界更糟啊……”
“……也是啊,至少这里比外面好。”
自作多情了啊,居然以为对方也是自己的同类——正当洛克里奇这么想的时候,卡蜜拉却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虽然这里不愁吃穿,但我不是为了这些才来的......”
“嗯?”
“我是为了让外面的世界变得更好,才来到这里的!”
……什么?
洛克里奇忍不住转过头,看向攥紧双手,肩膀微微颤抖的卡蜜拉。
他衰老的眼睑睁大了,瞳孔直视着对方,就像……这才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黑发女子那样。
微微垂下的眼角,不够锐利凶狠的眉毛,还有那淡而薄的嘴唇。
她看起来,就像皇宫里所有其他柔弱且没有主见的花瓶女子一样,然而……
“我不是为了逃避……我是为了大家,为了改变这个国家,才来到这里的!”
然而,即便声音在颤抖,卡蜜拉还是大声喊了出来。
像是发泄,像是表达决心。
洛克里奇愣了愣。
像是孩子一般直白的话语,却与他心底的什么重叠了。
那层遮掩视线的白膜,像是被她的喊声震碎般,渐渐淡去。
明晰起来的视野中映着对方的模样,洛克里奇无言地与她对视。
他头次意识到,原来人的眼眸是可以说话的。
那双淡棕色的眼睛在告诉他,他想的没错,更没有自作多情。
这位王后……的确是他的同类。
嘈杂的雨声消失了。
覆在回忆上的烟尘终于被扫开,洛克里奇想起了接过圣堂钥匙那天,自己在王座前立下的誓言。
那是他最炙热,最原始的初心,是他选择走上这条道路的全部理由。
是的,他想要改变这个国家。
就像面前的她一样。
**
那是他与卡蜜拉王后初次对话。
而在那天之后,两人见面的机会日渐增加——不仅是因为卡蜜拉出席各种政治活动的次数日渐增加,两人出现在同样场合的机会多了,更是因为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为了这个计划,他们不止一次私下见面。
而在数个月后,一个消息吸引了全体贵族的注意。
久不上朝的国王,突然组织了一场全体内阁都必须参加的会议。
在会议上,他专门提出要求,让国库拨一笔款给自己的妻子自由支配。
这个提议不仅突然,而且拨款给个庶民出身的女子也让不少贵族感到不爽,但他们没人想为这点小事在明面上违背国王的意志,最终只当是国王宠溺妻子的情趣,通过了这个提案,给卡蜜拉象征性地拨了一笔钱。
那笔钱并不算多,尤其是以贵族的标准来看,甚至比不过一场寻常的贵族家庭晚宴的开销总额,然而就是这么一笔对于贵族来说根本算不上钱的款项,却在卡蜜拉的手中化作了帝国内第一个基层卫生组织的启动资金。
并且,这个一开始被所有人都不看好、当做笑话的组织,竟然在几年的时间里迅速扩张,很快就覆盖到了帝国内的绝大多数主要城市与粮食生产区。
这其中自然是有卡蜜拉本人事事亲为的苦劳,但除去她不像是其他贵族那样慈善只为作秀,而是真心实意想要为民服务这点,这个组织如此快速的进展还有另一位阴影中的功臣,那就是洛克里奇。
虽说他手上的权利远不比那些帝国的真正掌控者,但在任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人脉与城府还是起到了作用:当国王因自家王后天天在外为庶民奔波而感到不满时,是他日日下午陪着浑身散发着老人体臭、脑袋糊涂不清的国王下棋,安抚对方情绪的同时,旁敲侧击地为卡蜜拉争取更多的预算;当教会开始意识到新兴的卫生组织真的开始改善民众的健康情况,影响了他们赎罪卷与包治百病的“圣水”的销路时,是他适时将三位教区领袖召集在一起,以聚餐的名义,在餐台上用两杯红酒引燃了教会内部长年累月积攒起的矛盾,成功阻止了他们团结起来针对王后的计划……
洛克里奇绝不是无能之人,他的手段早已炉火纯青,也确实一次又一次地为卡蜜拉扫清了前进的障碍……
但,构建一套新的基层系统的道路是漫长而艰难的,而对于洛克里奇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这其中涉及到的利益太过错综复杂,虽然他竭尽全力在明面上切割开自己与新组织的关联,并尝试保持自己原先那套不得罪人的中庸形象……可渐渐地,有些危险的目光还是开始集中到他的身上,开始向这位不老实的“花瓶”发出无声的警告。
在卡蜜拉的基层改造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洛克里奇却开始走起了钢丝,原先靠臣服与圆滑争取来的关系日益紧绷,手上可打的筹码也越来越少。
对此,他从未对卡蜜拉提起过一句相关的话,但饶是如此,这位王后还是感受到了贵族们在会议中对他态度上的改变。
而在一次名为“茶话会”,实为商讨接下来组织规划的会面中,这件事情终究还是被提了起来。
“洛克里奇爷爷,快看我画的蛇!是不是很酷——”
“——小卡博特,妈妈要跟洛克里奇爷爷谈正事呢,你先去别处玩好不好?”
“欸——!”
刚刚还满脸骄傲的小皇子一下子就嘟起了嘴,但洛克里奇温柔地揉了揉他的金发,说了句没关系,又接过他的蜡笔画,拿在手里左右看了好一会,然后对小皇子竖了个大拇指:“卡博特殿下很有美术天赋,未来肯定能成为个大画家啊。”
“哇!”被这样夸奖的小皇子一下子蹦了起来,兴奋地拿着自己画的大蟒蛇跑去别处给佣人们看了。
而看着他活跃的背影,洛克里奇满是皱纹的脸上,少见地浮现了一丝微笑。
与之相对,他对面的卡蜜拉却没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视线停留在洛克里奇身上,一脸的担忧。
“这样下去,真的……没有关系吗?”
“王后您是指什么?”
“那个……忒弥斯公爵上次在会议上,不是对您很凶吗……?”
洛克里奇没有立即回答,依旧在看着远处的小皇子,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
“没关系。”
他如此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的动摇。
“因为我们是在做正确的事情。”
这是正确的道路,与它将拯救的人相比,他所付出的代价微不足道。
“可是……”
卡蜜拉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她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垂下脸,捏紧了自己的茶杯。
“您说的没错,是我的意志太过薄弱了……”
“那不是事实,您比所有卡寥家系的贵族加起来都要更加坚韧。”
“但那还不够啊!尤其是和您比起来的话。”
您又过奖了,洛克里奇这么回答,但卡蜜拉又摇了摇头,杯内的红茶泛起涟漪。
“明明您付出了这么多,我却……连心无杂念都做不到,经常会分神去想那些……”
她咬紧了自己的下唇,没有再继续下去。
而等到再次开口时,她眼中已经带上了某种决心的闪光。
“大臣阁下,我一直都很仰慕您!我很清楚,如果不是您的帮助,我根本不可能做到现在这些事情……但,正是因为如此,我想请您再帮我一个忙!”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心形的木雕挂坠。
那是一枚做工相当粗糙的挂坠,上面雕刻的装饰花纹一看就是外行人的手笔,但与此同时,这枚木雕的边角部分却相当的圆滑油亮,一看就是长年累月珍惜把玩的结果。
但比起这些细节,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上面刻有的两个名字。
一个属于卡蜜拉,另一个却并不是国王,而是属于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子的。
“这……是?”洛克里奇忍不住睁大了眼。
“这是我与青梅竹马的信物,当时的我们还年轻,以为未来会走向另一个方向……”
她回答的声音变得低沉,眼中带上了一丝哀伤,“我知道的,那只是年轻时的一时冲动而已,但我却始终无法放下、彻底断绝这份幼稚的幻想……明明相比起您的牺牲,我付出的代价根本不值一提,但我还是……”
“卡蜜拉……”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这些儿女情长只会让我成为您的拖累,所以……所以!”
她闭起眼睛,狠心将那枚挂坠往前一推,送到洛克里奇的面前。
“大臣阁下!虽然您也许不这么认为,但在我心里,您就像是老师一样……不,是像亲爷爷一样的存在,所以,我想请您来作为这个见证者——我会断绝自己的妄念,如您一样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改变这个国家上,而在此期间,就请您作为长辈、作为同伴来帮我保管这份信物,并以此监督我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请求,洛克里奇有些愣住了,但卡蜜拉的眼神却坚定得没有给他留出任何逃避空间,只是继续道:“我可以相信您的,对吗?”
他咽了咽口水,脑海中一瞬闪过许多的思绪。
但在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
“嗯,我答应你。”
听到这个回应,卡蜜拉脸上立马绽放出笑容。
那是纯洁到不带一丝杂质的信任,证明她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
而也正因为她是如此信任自己……
当洛克里奇站在忒弥斯公爵的身边,在有关卡蜜拉王后不忠一事的听证会现场将这枚挂坠公示于众时,她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吧。
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
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望向他,用泪水向他质问。
为什么?
我明明那么信任您,为什么……您要背叛我?
**
“我明明那么信任你,为什么你要背叛我!!洛克里奇!!!”
忒弥斯公爵在绞刑前留下的最后一声怒吼,让洛克里奇再一次回想起了听证会那天的景象。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而在这些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就好比,忒弥斯公爵在成功检举卡蜜拉对国王不忠后,神气了好一段日子,期间不仅疯狂排挤失宠的她,把她一手建立起来的福利机构全部废除,还借此机会在贵族圈子内部大肆猎巫,排除异己。
不过可惜的是,他并没能一直这么神气下去。
洛克里奇看着那个被吊在邢台上的家伙——也许是刽子手的失误,忒弥斯公爵并没有在脚下踏空的一瞬间被绳子吊断脖子,而是像只牛蛙一样,在半空蹬腿挣扎,脏兮兮的刑服下面被黄色的液体染湿,湿软的东西从裤腿里漏出来,啪叽啪叽地砸在地上。
真难看啊。
何必呢?洛克里奇如此想到。
在神气到第四年的时候,突然有人匿名提交了一份有关忒弥斯公爵蓄意谋反的档案,其中证据之详细与完善,即便是脑子已经基本化成浆糊的国王也能一眼看懂。
自然而然地,国王殿下勃然大怒,立马下达了对忒弥斯公爵的调查令,而后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再加上国王只是老了,军权却是一直在手的,而忒弥斯公爵再是自诩权势滔天,最终也还是没能斗过国王,而是像现在这样被送上了绞刑架。
所以说,何必呢?
台上的动静正在快速变小,忒弥斯公爵那因为缺氧而铁青的脸上逐渐失去生机。
而在他彻底停止动弹的一刻,那双眼睛是对着洛克里奇的。
扩散的瞳孔,定格在了怨念与愤恨的一刻。
像是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
洛克里奇回过头,拄着拐杖离开了刑场。
而在半路上,他遇到了英迈尔商会的玛缇达女士。
在与自己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这位在国内只手遮天的大商人,竟然忍不住后退几步,肥胖的身躯直接撞倒了好几个她的保镖。
“洛克里奇大、大人!您……您也来了啊!”
她的惶恐不安是摆在明面上的——这对于生意人来说可是大忌,毕竟暴露自己的情绪就意味着对方能够借机压价,而作为全帝国最大的垄断商会的所有者,玛缇达女士不可能不明白这种讨价还价的技巧。
然而,她此刻还是将恐惧暴露出来了。
而原因也很简单,一方面是因为她实在抑制不住对眼前老者的惧怕,另一方面则是她自己也知道,对方手上握着自己那么多秘密的前提下,她根本就没有跟对方讨价还价的空间。
只要他乐意,自己明天就会是绞刑架上的那具尸体。
一看到忒弥斯公爵此刻的惨状,她几乎想要当场给洛克里奇跪下来了。
不过,后者只是朝她点了点头,简短地道了句你好,然后便离开了,留下玛缇达女士一人在那里胡思乱想。
而他本人在离开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住所,而是朝着王后府的方向走去。
那是他五年没有踏入过的地方。
在路上,他那佝偻的脊椎渐渐挺了起来,衰老缓慢的步伐逐渐加快,到最后,手上的拐杖几乎都变得多余起来。
他此刻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因为,自己的计划终于成功了。
那是五年之前,就已经开始的计划。
当忒弥斯公爵以不忠的指控对卡蜜拉发动弹劾时,洛克里奇也许是帝国中最痛苦的人。
因为卡蜜拉对他来说,是战友,是同伴,却也是重要的后辈。
不仅仅是卡蜜拉把他当做爷爷,这位聪慧而善良的女子对于一生未婚的他来说,也是宛若孙女一般的存在。
洛克里奇当然不想对方遭受不贞的污蔑,但与此同时,他又比谁都清楚,这指控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卡蜜拉虽说自己无法放下年轻时的那段感情,但她从未真正越界,自从结婚后便与所有异性保持必要的距离,绝没有任何称得上肉体出轨的行为。
所以,借着对方不可能获得实锤这点,洛克里奇他也许还能从中周旋,想办法证明卡蜜拉的贞洁,某种程度上地去维护她的名誉……
可问题是,那又怎么样呢?盯上她的势力显然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才弹劾她的。
忒弥斯公爵和玛缇达女士这群人会去针对她,本质上是卡蜜拉近年所为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
不光光是因为她成立的福利组织名声越来越响亮,更是因为她的孩子。
小卡博特——理查德六世。
作为四位皇储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小卡博特本来是基本与王位无缘的,可随着卡蜜拉势力的扩大,政坛中也逐渐出现了倾向她与她孩子的声音。
对此,小卡博特三位同父异母的兄弟自然会感到危机感,本来内斗成一团的他们开始团结起来,并联合了帝国内最大的势力,誓要将这位庶民出身的王后名声搞坏,彻底消灭她孩子成为王位竞争者的可能性。
这才是那场弹劾的真相,而五年前的洛克里奇对此根本无能为力。
大臣只是个空有名号的职位,他个人再怎么有城府,也不可能敌得过这群帝国阴影中的掌权者……
就算没了贞洁的绯闻,也还有大把能够捏造出来的其他罪名。
在对方不达目的必不罢休的前提下,自己能否在贞洁指控这一件事上保护卡蜜拉根本就没有意义。
所以,不论心中多么痛苦,他最终也还是做出了必要的决定。
他将卡蜜拉给自己的挂坠当众给了忒弥斯公爵,那是卡蜜拉对他信任的象征,而他则用这份象征换来了忒弥斯公爵对自己的信任。
而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
靠着精湛的权术,洛克里奇潜伏在对方手下,收集到了足够多的罪证,最终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把不可一世的他送上了绞刑架——事情并非像是表面这般简单爽快,忒弥斯公爵这些掌权者并不是蠢人,在洛克里奇实际掌握能够制约他们所有人的把柄之前,只要他暴露任何痕迹,哪怕只是一点点态度上的可疑之处,就必然会被对方处理掉。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从行刑场走出时,心里才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些原本的掌权者对他展现出惧怕时,大概根本想不到,洛克里奇他其实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活到这一天。
他只是想着尽可能地为卡蜜拉积攒有用的资源,这几年来,他每天都做好了计划败露的心理准备。
只要他自己一出事,就立马把自己手上已有的证据全部交给卡蜜拉,让她不至于手无寸铁地步入这场博弈之中……
而至于他自己……
他就是个老头子而已,自己会怎么样根本不重要。
重点是,就算自己走了,卡蜜拉也一定会继承这份意志,在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如此一来,就足够了。
他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出乎意料的活到了现在,还成功反制住了这帮沆瀣一气的人渣。
看来,自己大概是有点高估这帮人了。
而他自己,现在大概是帝国有史以来……最不花瓶的一届大臣了吧。
“呵……”
洛克里奇脸上的皱褶加深,勾起一个称不上好看,但很舒心的笑容。
张开手,他看着手心处躺着的挂坠,上面的纹路依旧如五年前一般圆润。
最艰难危险的部分已经度过,他也终于可以去见卡蜜拉一面了。
五年来,为了保密,他从未和对方说过一句话,也从未解释过自己的计划,而现在,他终于可以放下心去见对方,把这个信物还给她,然后为自己当初把它交出去一事道歉了。
他的这位后辈,会听自己的解释吗?会选择原谅自己吗?
他不确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帝国内再也不会有那么大的阻力在他们面前。
洛克里奇现在有了实权,不论是改革计划,还是卡蜜拉本人的清白,他都可以慢慢为她修复,争取回来。
至少,在走向王后住所的路上,他还是如此坚信的。
但,等他真的到了宫殿的大门前,迎接他的却不是想象中画面。
没有久别重逢后的原谅与拥抱,也没有对自己的怒骂与憎恨。
他只听到了女仆的尖叫,男人的怒吼,以及两声枪声。
而等到他撕开大门的栅栏,冲到现场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卡蜜拉王后倒在血泊之中,已经没有了呼吸。
**
刺杀卡蜜拉的男人是一个普通的花匠,这么做的理由则有些荒诞。
他的妻子在五年前离他而去,还带走了他的儿子,而这让他失去了理智,从此像是疯了一样仇恨所有的女人。
而与此同时,与妻子的离去一同发生的,还有大名鼎鼎的卡蜜拉王后不贞丑闻。
男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认为是卡蜜拉这种权高位重的女人给社会带来了坏影响,给其他女人灌输了邪恶的魔咒,才导致自己妻离子散的。
都怪那个*子坏了规矩!
全都是那个*女的诅咒!
直到斩首刀落下的前一刻,他都还在叫喊着这样荒诞的话。
他是一个疯掉的男人,会这样胡言乱语也许是正常的。
可奇怪的是,世人……似乎也站在他的那一边。
因为,来参加卡蜜拉葬礼的,只有寥寥数人。
在男人行刺时被卡蜜拉舍身保护的那位小女仆、几个卡蜜拉老家村庄的熟人、一位曾经照顾过她,但在不贞绯闻后被国王亲自开除的管家。
除此之外,就只有负责葬礼事宜的牧师与几位工作人员,还有看起来老了五十岁的洛克里奇和小卡博特。
而那也是一个下雨天。
阴暗的天空之下,一切都披上了层黯淡的纱帘,失去了色彩。
国王没有来,名字刻在那枚挂坠上的男人也没有来。
贵族没有来,她成立的卫生组织的受益者也没有来。
洛克里奇撑着黑色的伞,将一旁的小卡博特护住。
“洛克里奇爷爷……为什么大家都不来看妈妈呢?”
也许是因为雨太大了,洛克里奇这么回答道。
“可妈妈从没有因为下雨就待在家里,不去医院工作。”
洛克里奇握着小卡博特肩膀的手掌收紧了。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洛克里奇爷爷。”
“因为……如果我当初没有交出那个挂坠……如果我当初选择站在她那边的话……”
“不,这不对啊。”
小卡博特看着远处的牧师将棺材合上,自己母亲的脸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脸上却只有不解,仿佛还不懂面前一切的意义。
“是那些坏人污蔑妈妈的,也是那些坏人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让妈妈这么孤独的离开的,这都不是洛克里奇爷爷的错啊。”
他说着抬起头,与洛克里奇对视,眼中没有丝毫的悲伤,只有空洞。
“洛克里奇爷爷和妈妈明明才是正确的,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洛克里奇爷爷才是难过的那个人?
为什么洛克里奇爷爷才是在这里道歉的那个人?
他接连提问,洛克里奇却无法回答。
“洛克里奇爷爷,你和妈妈都是对的,错的难道不是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吗?”
“卡博特殿下……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
“不,我们可以的。”
洛克里奇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从胸口处掏出一封白色的信封,就那样在他面前撕开封条。
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信息涌入脑海。
“我们可以,让他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