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遮体的阿黛尔光着脚,站在粗糙的石砖上,整个人感觉恍如隔世。
这里不是精神世界,也不是理查德六世构造出的空间,而是皇宫下的密室空间,“最伟大的牺牲”的法阵核心,战斗开始前她们身处的地方。
再一次立足于现实的大地,可阿黛尔却比任何一刻都更觉得自己在做梦。
为什么,米拉会在自己的面前,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用指缝间的碧蓝瞳孔盯着自己,一身红衣……
欸?红衣?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不是特意给她挑了一件清爽的白色衣物吗?
那现在这件红衣又是怎么回事呢?
哦,等等,我知道了。
是被我的血染红的吧。
刚刚被理查德六世一刀斜切成两段的时候,想必是溅出了不少血吧。
虽然圣心在催眠术持续的期间抢修好了躯体,但那一瞬间绽放的血花还是把米拉的白衣染成了红色。
而那是一种奇怪的红。
任何染料都无法复制的鲜艳,与任何词语都不足以形容的绚丽。
也难怪奴哈曼的女子会选择这种颜色的衣服作为她们的婚服,它的美确实配得上一生只能穿两次的仪式感。
不过,阿黛尔现在不想看到这个颜色。
因为这不是一场婚礼,而是一场葬礼。
就如“剧本”中预言的那样,米拉为自己所准备的葬礼。
阿黛尔后退一步,自我欺骗的迷梦感褪去,脑海内像是有千万只乌鸦一起哀鸣,只剩下纯粹的绝望。
为什么?
她们为什么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再没有别的前进方向,只剩下按照“剧本”这一条路可走,就连幻想的余地都没给她留下。
毕竟,米拉之所以不一开始就燃烧赛薇娅玫瑰强控住理查德六世,反而让他操控自己的身体碾压了一波阿黛尔,本就是要打破自己姐姐的最后一丝侥幸,让她明白一个事实:不论是她引以为豪的血魔法天赋还是献祭领域,在“最伟大的牺牲”这绝对性的力量面前都不值一提。
正如米拉在精神世界所说的那样,她知道自己姐姐不可能独自下定这个决心,所以,她就帮姐姐断绝了其他的后路。
而她成功了。
此刻的阿黛尔,手中就只剩下了一个选项。
那就是献祭掉米拉,夺走这份力量。
“不、不……那种事……怎么可能……”
阿黛尔崩溃地颤抖着,她怎么可能杀死米拉?她宁愿和米拉一起死,也不要……
不、这不是她想要的……
“姐……姐……”
就像是看出了她的痛苦,米拉断断续续地呼唤着阿黛尔。
“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开心了啊。”
诶?
阿黛尔抬起脸,看到米拉竭尽全力在脸上撑起的笑容。
“和你一起游旅的这半年……是我根本不配得到的幸福时光……”
“姐姐你……已经满足了我……所有的梦想了哦……”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所以……”
所以……
请在一切变得丑陋与不堪之前,亲手为我们的故事写出一个童话般的结局吧——
“——不,我不觉得你会想要那么做的,道格拉斯家的长女啊。”
米拉的话语被打断了。
漆黑的阴影从米拉的背后缓缓升起,黑雾组成的手臂抚上她的肩膀,发出类似高呼尖啸般狂乱,又如同低语呢喃般低沉的声音。
任何生灵都无法发出这样的声音,它的真身只能是化身诅咒的理查德六世。
“闭……嘴!”米拉尝试挣扎。
“诶呀,我可不是在和你说话呢……”
“呃——”
米拉像是被巨力重击,发出一声闷哼,阿黛尔立马慌了神,“离她远一点!!”
理查德六世闻言,反而贴到她的脸边,讥讽地笑了起来。
“不要这么抗拒嘛……我可是为你带来了一个大好消息呢……你听了一定会开心的。”
什么……?
阿黛尔咽了下口水——现在的情况是如此绝望,以至于即便是理查德六世口中的“好消息”,都下意识地在她心中勾起一丝希望。
但,对方带来的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真的好消息。
“是真的,我如果是你的话,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肯定会高兴坏了……”
他一边讥笑着,黑雾手臂一边缓缓越过米拉的肩膀,朝着她胸口的光芒伸去。
自然而然的,赛薇娅玫瑰的光芒大涨,激烈地抵抗他的接近。
只是,即便已经闪耀到极限,它也只能勉强与黑雾手臂相持,在理查德六世面前占不到丝毫的便宜。
或者该说,它正处于全面的劣势,显然不是和对方一个层级的力量。
“说实话,我刚刚也挺困惑的,仅仅是靠这个所谓的精灵族圣物,又怎么可能反过来压制住我呢?所以,在刚刚你们叙旧的那会,我就稍微调查了一下……欸,然后你猜怎么着?”
他说到这里,就像是想要展示什么一样,进一步用黑雾手臂朝米拉施压。
但这一次,当他越过某个无形的界限的瞬间,一股紫蓝色的能量突然喷涌而出,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彻底盖过了赛薇娅玫瑰的光芒,与黑雾手臂产生激烈的摩擦,不断冒出火花。
“答案,其实就藏在这里……”他触电一般收回手,戏谑地继续道,“你在我被压制的那一刻也感受到了吧,这份孤寂、这份悲伤——这股宛如海潮一般的记忆洪流,它才是真正压制住我的东西!”
但问题是,谁的记忆能够压制住神明级别的力量呢?
就算是那传说中的精灵女皇,恐怕也不可能有如此悠长的记忆吧——他如此总结道,而阿黛尔则是怔住了。
虽然对方还没说出结论,但她的内心已经提前一步知道了答案。
黑雾看她的模样,满意地呲呲两声,“看,我就说你会高兴的——没错,这片苏马尔特大陆上,唯有一位的阅历能够超越那不老不死的女皇,生命周期贯穿了龙与人两个时代,真正意义上几乎与天同寿的存在,那就是龙历的刻录者、时间之上的存在、被所有龙王视为禁忌的古龙!”
当然,它还有另一个你更熟悉的名字,那就是……
——你的小蓝哦。
阿黛尔张开嘴,但最终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
与之相对的,理查德六世则滔滔不绝起来。
“惊讶吗?没关系,我刚发现的时候也觉得惊讶,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很合理,毕竟她可是撑过了全套‘特斯米的哀鸣’改造的人——我最开始还只以为道格拉斯公爵撞了狗屎运,从奴隶堆里挑到一个灵魂与肉体万中无一,天生坚韧的好苗子,但没想到,那个无能的男人可不止是撞了狗屎运……”
他扶着米拉的肩,黑影构成的身躯匍匐在她的后背,放声讥笑道。
“用你那个世界的话来说,他是祖坟冒青烟,捡到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传说中的时龙转世啊!”
“……”
“怎么了,表情开心点呀,时龙与贝利奥尔大帝间的佳话没有就此终结,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你怎么拉着张脸呢?是信息量太大听不懂?还是说太高兴脑袋反应不过来了吗——”
理查德六世那难听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然而阿黛尔却只是垂下了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当然,这不是高兴傻了的反应。
阿黛尔听到了,也听懂了他说的每个字。
可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米拉其实就是小蓝的消息对她毫无触动,也不是她不明白理查德六世这样飚垃圾话本质上是为了拖延时间,拖到米拉压制不住他,然后他就赢了。
她什么都知道,但她还是什么都没做。
因为,这一切都没意义了。
就算得知了这种事,也不会对现状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帮助。
不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战胜理查德六世。
就像刚刚说的,所有她精心筹划夺来的权与力,在神明级别的强大面前都不值一提。
而她胸口深处那颗理论上同样是神明级别的心脏,此刻也没有任何除了吊住自己命之外的用途——因为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主动调用这东西的力量,迄今为止都只是被动地享受它的治疗加成而已。
所以说,知道了,也没意义。
不论自己面前的是小蓝还是米拉,摆在她面前的选项依旧只有一个,那就是亲手了结对方。
但……
开什么玩笑?
阿黛尔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她做了那么多,不择手段地去获取力量,就是为了给自己和米拉构筑一个再也不受外界威胁的家。
再也不想与她分开,再也不想失去自己珍视的人。
自己的目标明明是这么单纯,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这反而让她们来到了这里?
“姐……姐!不要听他——啊啊啊啊!”
米拉那沙哑的哀鸣还在传来,但阿黛尔依旧没有抬头。
对方那竭尽全力的声音让她心碎,也让她彻底失去了直视对方的勇气。
因为她知道,米拉口中所说的没有遗憾,也是谎言。
从此刻回顾过往,其实一切都很清晰。
说到底,如果米拉真的已经彻底满足了,觉得此生无憾了,那她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带来那堆礼物,又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劝说自己跟她一起留在桑达?
自己妹妹,远不像她表面的那般豁达。
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米拉她……一定比谁都更希望能够回避这注定的分离啊。
每一次说想要留下,想要过安稳的生活时,都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自己姐姐求救。
她一直抱着这样卑微的希望,想要活下去,想要继续待在自己的身边,而自己却全然不知,甚至还认为这是对方天真的表现……
事实是,愚蠢天真的人一直都是阿黛尔自己。
什么爬上无人能够威胁的位置,什么成为王然后更好的保护她——但凡她能放下这画蛇添足的白痴追求一次……真的,只要她对此稍微动摇一次,两人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刻。
而且,她的机会远不止一次两次。
对于阿黛尔来说,理查德六世揭露的真相比任何的羞辱都要更加锥心,因为这意味着她不仅仅只是热血上脑做错了一次决定——而是无数次。
毕竟,那个名叫贝妮奥拉的女人是知道的,知道小蓝就在那个小村庄里,乖乖地趴在她们的秘密基地里,用翅膀盖着她们最宝贵的那些宝物,一直在等着自己。
她有无数次回去的机会。
可她就是一次都没有怀疑过,自己选择的道路也许是错误的。
她是如此的坚定,即便一次死亡也无法唤醒她,一直固执己见到了现在。
是的,一直到现在。
直到自己即将第二次失去她的此刻。
“两世忠心于你……上一辈子的她等了一辈子的你,而这次,难道你还准备再一次把她抛弃吗?”
理查德六世的每个字都戳进了阿黛尔心底最深处的弱点中,让她就像一具冰雕那样停在原地。
她好失望。
对自己感到失望。
行了,不用再多想了。
这大概就是一切的结局了吧。
她不会杀死米拉的,她宁愿和米拉一起死。
想到这里,阿黛尔突然有些释然。
到了这个时候,绝望的感觉已经开始淡去了,她只觉得自己这几辈子真的好可笑,甚至感受到一种荒谬的快感。
……呵。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哦对,“能够死在一起,本身也是happy ending的一种了。”
自己这样的蠢蛋,也就配得上这样的结局了吧。
而至于理查德六世这个烂摊子怎么解决……就交给在梦岚跟狮子女吧。
搞死这么多生灵,创造出一个可能不亚于混沌的威胁,最后还准备撒手不管,这大概是一个人能够到达的缺德上限……咦,缺德是该用上限还是下限来形容来着的?
啊啊,不管了不管了。
总而言之,虽然很缺德,但反正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坏了一辈子的自己就算坏事做到底,也没人能追责了。
所以,对不起啦,梦岚,还有狮子女。
你们就当我是个心胸狭隘的老鼠,羡慕嫉妒恨你俩能百年好合,于是搞了一出打击报复吧。
对,这是打击报复——尤其是对你的,梦岚。
——“不要再重复相同的错误了,我的老朋友。”
回忆里的这句出发前的忠告,变得更加刺耳了。
梦岚啊梦岚,谁叫你那么聪明,那么会看人了?居然能在一切发生前就看出我会复刻曾经的错误了,还特意提醒了我一嘴……
呃啊啊,可恨可恨,我要是和你一样聪明该多好啊!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就不会在同一个问题上反复跌跟头了吧。
对,如果是你的话,肯定就不会像我一样重蹈覆辙了吧……
诶,我怎么这么蠢逼,明明你都提示的那么明显了,我还是重蹈——欸?
阿黛尔刚刚还在心中绝望地复读“重蹈覆辙”这四个字,下一刻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等等……
重蹈覆辙、重蹈覆辙……重蹈覆辙……?
对啊,重蹈覆辙!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那道伤口——那道被米拉手中剪刀戳出的旧伤。
在那道旧伤的深处,神明的心脏正在缓缓的泵动。
“不是我说啊,道格拉斯家的长女,你想想,就算你成为了永世之王,但没有了她的陪伴,那无尽的岁月该是多么难熬啊——”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米拉身后的黑影嘴里那些拖延时间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大笑打断了。
理查德六世看到她好像突然阳光起来的面庞,自己那张由黑雾与抽象线条组成的“脸”也因而扭曲了一下。
“怎么了?突然这么高兴?”
“我只是,想起来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哦?那你有兴趣分享一下,是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吗?”
“诶呀,该怎么说呢……”阿黛尔耸了耸肩,还是满脸好笑的表情,嘴巴里却改得一本正经,“其实这事是有些难以启齿的,但既然想起来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纠正一下,让大家都知道真相的。”
“呃……啊?”
阿黛尔无视了对方困惑的表情,转而伸手指向了米拉侧发上的那个铃铛发卡。
“我想,大家现在应该也都多少知道一点这个发卡对米拉的意义了……不过呢,你们有没有想过换个视角,从我的角度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我为什么非要选择一个带着铃铛的发卡,作为给自己妹妹的第一份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