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会选择铃铛发卡作为礼物？
啥意思，这女人突然说的什么玩意——听到阿黛尔的提问，理查德六世那张抽象的黑雾面庞上都能看出这样的情绪。
但很快，他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认同地点起头。
“啊啊，到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想要打亲情牌，鼓励自己妹妹坚持战斗下去……真是感人啊！”他感慨道：“我完全明白的，你依旧相信着自己这位宝贵的妹妹，觉得你们之间的羁绊足以压制、甚至是战胜我，所以才提起这个对你们彼此来说最重要的礼物吧——”
“——那个铃铛发卡根本不是礼物，而是用来追杀她的定位器。”
“……啊？”
阿黛尔嗤笑一声，脸上一副“你觉得呢？”的表情，继续道。
“主要是，按照计划，暗杀她的那个生日会晚上我可是要放火烧家给自己作掩护的，现场肯定会很混乱，万一到时候找不到她人就糟糕了。所以我才特制了这个铃铛发卡——它的声音与一般的铃铛有细微的不同，只有身为制作者的我才可以分辨出来，届时我就可以借着这个特殊的声音在失控的人群中及时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去没人注意得到的地方下手。”
阿黛尔说着，做了个浮夸的抹脖子姿势，翻了个白眼后耸耸肩，嘴里继续说着什么“当然，为了确保她到时候会把这东西别在头发上，我还是得装装对妹妹生日上心到亲手做礼物的好姐姐”这样的话。
与此同时，她对面的两位则是完全懵了。
“……？”理查德六世许久也没憋出一个字。
“我的意思就是，米拉对我有超离谱的认知滤镜，我推荐你们别从她那一面之词来了解我——真的，相信我，我真不是她回忆中那个人美心善的完美姐姐啊。”
米拉也傻眼了，“姐姐，你、你在说什么……”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阿黛尔，但后者却像是没听见她声音里的颤抖那般继续了下去，嘴里将自己如何玩弄人心，靠拉踩米拉获得人气的事迹全部讲了一遍，过程中对自己那份极致的精致利己主义毫不掩饰，最后还摊手感慨了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表情理所当然，态度就像是那些低俗小说里那些让读者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的恶役女配。
“你看，米拉给你们带来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但我其实真是这么个超级烂人来着的，”她摆摆手，哈的叹了口气，“尤其是关于米拉的事情上……嘿呀，虽然要说毫无心理负担的话也不至于，不过事实就是，谋划杀死自己可爱的妹妹什么的，我这不是早就试过一次了吗。”
一直懵圈的理查德六世听到最后那句，突然变得警觉了起来，又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
“不不，你的确试过一次了，但那是好久好久之前了不是吗，在这之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们早已不是过去的关系了，听我一句劝，这种时候冲动一下后悔一辈子——”
“——闭嘴吧，我不是在和你说话。”
阿黛尔又一次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对方，后者显得更加迷惑了，嘴里说着“什么叫你不是在和我说话，你还能在和谁说话”，脑袋明显没有转过圈来。
与之相对的，米拉却已经瞪大了眼睛。
“你们”……？
以及……
“不是在和你说话”……？
这两点在脑海里连接起来的一瞬，她就陷入了慌张，拼命地摇头，已然是先一步理解了情况。
“等——等等——姐姐！停下啊！”
她嘶声力竭地喊道，然而阿黛尔看着自己妹妹崩溃的表情……
却也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这辈子欺骗众人，催眠信任自己的朋友与伙伴，甚至恩将仇报，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将对我有恩的梦岚女皇她们置于不利之中……如果这些恶行你们还觉得不够劲爆，那就听听其他的‘我’的故事吧。”
“不、不要再说了！”
米拉已经彻底完全慌了神，本能地朝她跑了过来。
顶着与一个怪物抢夺身体控制权的压力，她整个人的步伐都是踉踉跄跄的，但就算跑得东倒西歪，她也还是竭尽全力想要过来捂住姐姐的嘴巴，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可哪怕自己妹妹已经做到这个程度，阿黛尔却依旧没有顺着对方的劝阻，而是一步步后退，始终保持着和她的距离。
于是，在这空无一人的帝国之中，一场奇怪的追逐开始了。
与先前那场彼此速度都能破音障的战斗不同，金发的妹妹此刻跑跑跌跌，白发的姐姐脚下不紧不慢，两人间的节奏比起追逐，更像是姐姐与妹妹在花园里的玩耍打闹。
可这当然不是什么玩耍。
米拉的声音中带着绝望，一声声苦苦地恳求，可阿黛尔却只是一边后撤，一边沉下眸子，继续将那些尘封的过去娓娓道来。
先是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不堪与失败，那段一事无成、毫无价值的人生，然后再是作为大帝时那惨无人道的暴行。
设计窃取精灵的血脉，为了立威发动对内的清洗与迫害。
饥荒，屠杀，内战……
所有这些与此刻的阿黛尔有着千丝万缕关联，却又并不能直接画上等号的事件，在此刻却被她无一例外地叙述成了百分之一百自己的过错。
而随着话语的进展，她的声音也逐渐不再像最初那般从容，而是带上了些许嘶哑与颤音。
那是对自己过往罪业的忏悔吗？
不，那并非如此情绪化的体现，而是更加实在的原因导致的。
因为，随着每一句坦白，阿黛尔都会感到胸口深处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就像是躺在雪地中被一群郊狼啃食，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感受自己一点点地被分割，血肉一片片被撕咬扯下的痛楚。
可这份足以扭曲声音的折磨，此刻却让她兴奋不已。
虽然说不上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但这和吃水银一样，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辈子只能有一次的体验，对于她来说却不是那么陌生。
而能再一次感受到这种痛楚，也就说明她的计划成功了。
想到这里，她愈加虚弱的声音中反而带上了一丝狂热，“你们的教科书上肯定不会说，不过我曾经可是害死过不少人呢，就连逼着跟随我数十年的骑士杀死无辜的婴儿来表忠心这种事情，我也做过——没错，这才是真正的我哦，一个纯纯的坏人啊！而咱们坏人也是有尊严的啊！都到这个时候了，要是在结局之前反而被你们误解成什么好人什么英雄，那我岂不是对不住胸口里这颗天生腐烂发臭的心脏啊！”
她口中嚣张地大喊，脚下后撤的步伐却猛地趔趄一下，一连跌出去几步，直到右肩狠狠撞在一旁的灯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姿。
“姐姐……！”
米拉也同时到达了极限，不得不停下脚步，无助地朝阿黛尔伸出手。
然而，自己姐姐，再一次对她摇了摇头。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声音中带上了哭腔。
而见到这一幕，即便是理查德六世那混沌的灵魂，此刻也不得不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构成他的阴影开始翻涌，方才米拉身上的恐慌像是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等……你不会是……！？”
与看米拉时宠溺的眼神不同，在与他那扭曲的黑脸对上的时候，阿黛尔她……
轻蔑地勾起嘴角。
终于明白过来了吗？
只可惜，已经太晚咯~
她的手已经放到了胸口前，然后……一掌插了进去。
“你这——？！”
疯女人——对方话语后半句在阿黛尔耳中化作模糊的回音，胸口的剧痛短时间夺走了全部知觉，她一时间几乎无法站立，视野也带上了雪花。
腥甜反上喉头，她咳出一大口血，肩膀顶着刚刚的灯柱才没直接跌倒。
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嘴角依旧挂着那抹轻蔑的笑。
没错，轻蔑。
就如她刚刚所说的那样，方才自己那一大段突如其来的坦白，根本不是在对理查德六世说的。
事实上，她甚至不是在对米拉忏悔。
当然，她也不是真疯了在自言自语，更不是在跟地板上那个凉透了的洛克里奇聊天。
阿黛尔试图沟通的对象，此刻的确就在她的眼前，近在咫尺。
但那唯独不是米拉或者理查德六世……
或者该说，是除了这两位之外的“所有人”。
是的。
——“你们”。
从一开始，她选择的人称就不是“你”，而是“你们”。
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一个数以亿计的集合体。
而现在，她用带血的嘶哑声音，大笑着喊出了最重要的那句话。
“这下你们总该明白了吧！像我这样的人渣……根本不配为王啊！！！”
噗呲。
话音结束的一刻，阿黛尔插入自己胸口的手也猛地一扯，血液如花朵般绽放。
足以与纳查族媲美的力量从她的四肢中消失了，重力再次变得难以承受，只是站立也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就像刚从昏迷中苏醒那段时间一样。
这样的变化发生在毫秒之间。
再然后，便是那古钟一般悠长的韵律。
嘭
嘭
嘭——
染血的心脏正在阿黛尔的手上跳动着，与她的身体彻底分离，再无任何的关联。
而在那颗跳动的心脏之下，一个小小的法阵正在旋转着，发出赤红的光芒。
“不可能……”
“咳、咳呵呵……呵哈哈，怎么了，你很惊讶吗？哈哈……咳……”
阿黛尔一边说，嘴角一边溢出鲜血，又忍不咳了起来。
大量失血让她的脸色比圣心还惨白，但她的声音却是自归国以来最轻松的一回，就好像自己刚刚扯出来的不是神的心脏，而是差点拖垮她的累赘一样。
理查德六世看着她，眼中依旧是不敢置信。
不敢相信，对方居然真的能把圣心取出来。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就像先前所说的那样，圣心这个不能杀人的融合条件本身就已经很难达成了，但对比起它的解除条件来说，融合反而变成了简单的那部分。
因为圣心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解除融合：一种是宿主生理性死亡，另一种则是当宿主被所有帝国子民否定其作为王的资质时。
而在这两个条件之中，前者又是相对比较简单的那个。
哪怕圣心提供给宿主的恢复能力几乎没有上限，杀死宿主依旧是一个比同时被全体国民否定要容易达成的条件。
要知道，哪怕只是有一个人依旧认同宿主作为王的资格，那么圣心就不会被强制剥离，而想要让帝国上下的每一个人都完全认同这个概念是有多么困难的事情？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贝利奥尔大帝犯下如此多的罪行，她也还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终于被剥夺了资格。
可即便是这个先例，那也是在帝国总人口因为饥荒和战乱锐减，无法思考的新生儿几乎绝迹，国内只剩下对她满腔仇恨的中老年人之后才偶然得以达成的。
此刻的阿黛尔显然是没有去尝试复制出同样条件的余裕的，而自己要是死了就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了，所以即便是她自己，一开始其实也完全没有往利用圣心这个方向去思考。
但，直到刚才，陷入极度绝望的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事实。
平日里想要同时被所有国民否定，确实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但……
但是，“最伟大的牺牲”，刚刚才被发动了呀。
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瞬间：帝国所有子民的灵魂此刻都集中在了一人的体内，而这个人又恰巧在阿黛尔的面前，这才给予了她一个机会——一个在所有子民面前坦白自己罪行，同时向每个人传递信息的机会。
——来吧，唾骂我这个人渣吧。
——求求你们，否定我为王的资质吧。
这是恳求，也是命令——那些饱受法阵折磨，因而无法正常思考的灵魂根本无法抵抗，自然而然地便接受了她的信息。
然后，就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在刚刚那个瞬间集体否定了她，成功复刻了贝利奥尔大帝犯下无数罪孽后才触发的剥离条件。
没错，阿黛尔做到了。
再一次“重蹈覆辙”，失去了圣心。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悔恨。
看着手中这颗跳动着的纯白心脏，她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满意而得意的弧度。
与之相对的，理查德六世则再也维持不住先前那副飙垃圾话的从容。
“你为什么……”
“咳、咳……你问为什么要取出圣心？呵~那还是得多亏了你那位好儿子拉赫曼呀~”
“拉赫……曼？”
“是呀，多亏了他之前提示过我，我才想起来了……咱们血魔法师本来就不是靠自己的能力来堂堂正正决胜负的正道人士，而是靠祭品本身的强度，窃取他者力量来战斗的大恶人啊！”
没错，虽然在与圣心融合时她是无法主动调用这份神明级别的力量的，只能依赖它的造血功能，本质上还是在用自己的血液作为武器战斗……但一旦解除融合，那这颗心脏可就没有拒绝自己的权利了啊！
神明级别的对手，自然就要用神明级别的素材来应对，这才是血魔法师的战斗之道——阿黛尔如此大笑道，而米拉身后的黑雾则是第一次展现出了惧怕。
“你……你要献祭神的心脏？！！”
“对啊，不然呢？我把它拿出来好看吗？”阿黛尔嘲笑着回答。
“那可是神身体的一部分，是祂给予王者的力量……！不可能，你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放弃它，放弃这永恒的生命！？”
他咆哮起来，体内的黑雾暴涨，竟在一瞬间压过了米拉胸口的光芒，强行操控着她的躯体朝阿黛尔扑了过去。
然而，看着那迫在眼前的威胁，阿黛尔却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在最后的最后，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自己怎么能下决心放弃它？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自己不是才跟我说过吗。
“没有了她的陪伴，那无尽的岁月……该是多么难熬啊。”
留下这么一句，她便再无犹豫，手指握拳，将掌心的法阵捏碎，完成了发动献祭的最后一个步骤。
再然后，便是那海潮一般的纯净白光，以她为中心扩散，笼罩了整片苏马尔特大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