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脂膏强大的力量撕扯着金杜云的理智，他时而清醒，时而晕眩。若不是被澡堂老板叫住，都要光着屁股跑到大街上了。
草草披上衣服后，方才那二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大街上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像是在下饺子，从中找出两人堪比大海捞针。金杜云已经想放弃了——他压根就该放弃，这事跟他没有半点关系，若不是吸云脂膏吸昏了头打死他他也不会掺和这闲事——又转念一想，自己虽然穿衣服耽误了功夫，但二人也同样如此，大概没有走远。
他站在澡堂门口的石阶上，眯着眼睛张望了一圈，忽然发现寒风之中唯独背向自己走去的两个人身上还在冒着白色的热气，定睛一瞧，正是浴室里讲话二人的形状。金杜云便跟了上去。
一边从摩肩擦踵的行人间穿行，一边与前方二人保持距离，这对此时的金杜云而言着实是一番挑战。好在那二人始终保持着固定的速度，对路旁的热闹的表演，狐媚的姑娘，喷香的小吃都毫不在意，兀自大步赶路。
金杜云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们走过醉花街中段的坊门，然后往西侧胡同拐进去，走到了醉花街后侧的巷子里。
这俩人究竟是做什么的？
金杜云心想道，没见过这种服饰，藏蓝色的袍面，领口和袖口都是白边，白面上金线绣着龙凤纹。几大门派的服装都没有这种样式，官服或者镖局也不会这么穿，如果说只是个人挑选的私服，这二人既非兄弟，又不是情侣，也没有穿成一样的道理。
喧闹的人群渐渐变少，街边的房屋也从热闹的店铺变成了大门紧闭的小院。作为此地的常客，金杜云不会不知道这边是什么地方。一个剑眉长衫的汉子，伴着一位体态丰腴的姑娘，正推门往一个院子里走去。姑娘看到了金杜云，狐疑地盯了他许久。
金杜云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带着剑了，环顾四周尽是挎着大斧的虬髯的汉子，背着长枪的青年将官，大多数都是腰里挂着两把长剑的侠士，即便是身着华服的孱弱男子，身边也会随行四五个怒目圆睁的挎刀随从。
反倒是自己怎么看都是哪家不听话乱跑的孩子。
与醉花街红火的青楼妓院不同，这条巷子以清吟小班为主，独门独院，也没有站在门口招揽客人的老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府大人们的宅邸了。
因为四周围的行人与醉花街相比少了不少，金杜云为避免被跟踪的两个男人发现，决定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他停下脚步，在路边装作看风景的样子。
忽然一个声音悄然道，
“小哥你迷路了么？”
金杜云回头一瞧，一个瘦伶仃的姑娘站在自己一旁。她样子不算特别出众，薄薄的刘海下面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至多十三四岁的样子。嘴角边两侧各有一个深深的酒窝，嘴巴里一颗夸张的虎牙时隐时现。领口里露出显眼的锁骨，赤脚穿着木屐。
金杜云松了口气，好在只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
“不是，我是来找人的。”金杜云生怕被远处的两个汉子发现，随口敷衍道。
姑娘瞪大了眼睛，“小哥是这里的客人？”
金杜云偷瞄一眼两个汉子，他们正停下来低声争论什么，自己便随口说：“对，我相好就在这里。”
姑娘涉世未深，倒信了金杜云的鬼话，惊道：“小哥是武林中人还是哪家的公子，还是……”
金杜云对她的絮絮叨叨有些不耐烦，不客气地蹦出来一句：“你哪来这么多话？”
却不想姑娘被吼了一句，已经低下了头，颤巍巍地说：“抱歉，抱歉，我是新来的，我不懂规矩……”
远处两个汉子再次迈开步子，金杜云必须跟上去了，但一瞧这小姑娘几乎要哭出来，心里焦急却又不忍心扭头就走，只得忙说：“你不用道歉，我又没说什么。”
姑娘稍稍抬起头来，轻声道：“我跳舞很好看，小哥要看我跳舞么？”
“哎？”金杜云头皮发麻，再看一眼两个汉子，那二人的身影被一颗大槐树挡住，他有些着急，“今天不行，今天我和我相好约好了。”
“是哪位姐姐啊？”姑娘根本没有察觉到金杜云急着离开，还在勉强自己搭话，“我可以先陪你去她那里等着的，然后……”
不行，必须走了。金杜云向姑娘稍稍行礼，大步走开，却不想姑娘拉住了他的袖子。
“你拉我作甚？”金杜云有点怕对方讹上自己，慌乱了起来。
“那个……那个……”姑娘也怕得不行，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互相畏惧的孩子，在深夜的烟花柳巷中争执不下。
最终姑娘还是松开了手，这宽宏大量反而让金杜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只能说：“我与我相好见完面来找你好不好？”
姑娘一听，连忙点头，指了指这排院子里最小最破的一个，说：“我就住这里，我一直都有时间。”
辞别了小姑娘，金杜云也没心思多想，毕竟醉花街上拉客的他见得多了，反倒是那两个汉子提到的“幽雨峰”的事情，使他格外在意。至于为什么在意，他此刻已经忘了。
被街上的凉风一吹，他又清醒了几分，心里面不免嘟囔：“我这是在做什么？回去算了。”他都不知道自己目的是什么，是去偷看还是偷听？人家又不是傻子，在澡堂里说了几个词已经格外警惕了，大白天的干脆奏乐演戏，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好了。
而且既然到了这条巷子里，十之八九会进哪家院子中，到时候大门一锁，自己难不成还真要翻墙进去？你真当自己是炎黯堂的密探了不成？
就在金杜云已经劝服了自己，打算扭头回去找胖子的时候，跟了一条街的二人，走进了一家小楼里。小楼的大门倒还敞着，零零散散也有些行人进出。得，这不就是逼着老子进去了么，反正跟了这么久了，心一横迈过了门槛。
小楼里面倒是格外宽敞，上下三层，像是间客栈却并无柜台，看不见跑堂却格外干净整洁。两个汉子一路争执，这时几乎吵了起来，根本注意不到后面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金杜云。他二人抬脚上楼，来到了顶层尽里面的一间大房前，这时候他俩不再吵了，对视了一眼，轻轻敲门后走了进去。
金杜云等到木门关上，才从楼梯后走了出来。心里另一个声音嘟囔的越来越大，“搞什么？再不回去被人堵住就麻烦了！你还真要偷听么？人家说个幽雨峰怎么了？地名还不许别人叫了？你有毛病？还不回去？你能听得懂么？”
金杜云还是放轻脚步，慢慢移动到那大房间前，屋子里面亮堂堂的，透过纸糊的的雕花木窗勉强能看到里面的人影，金杜云又靠上去了一点。
“还是等大哥回来让问大哥吧。”屋子一个少年的声音如是说道。
“问题是掌门一点音讯……”说话的是澡堂里比较凶的那个，他的声音在有意压低，金杜云听不很清，“……怎么办？”金杜云把耳朵贴在了木窗上。
好在这里是三层，唯一的入口就是方才走上来的楼梯，金杜云一边偷听，眼睛一边盯着那个方向，如果有人上来他马上就可以走开。
“我们这种小门派……把药……”屋子里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的，但却证实了金杜云从他们服饰上看出的疑问，“……是大好机会。”
幽雨派，大师兄，小门派，药，好机会。
这五个词聚集在金杜云脑中，金杜云没法再骗自己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了，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仅凭这些他还是无法明白。他想看看屋子里面是什么人，没有法子，只能用口水沾湿手指戳破窗户纸了。
就在他把手指放在嘴巴里的一瞬间，忽然一声怒吼几乎把他吓破了胆子。
“你是什么人！”
金杜云差点把手指头咬破，摔倒在地，撞击木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屋里面的人马上推开了门，两个澡堂里的汉子恶狠狠地围住了金杜云。那个少年也走了出来，一脸吃惊地瞧着金杜云，看年纪也是与金杜云相仿，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而忽然出现在金杜云一旁的男人，面露凶相，下颚微微突出，身子有些佝偻，虽然体格瘦弱但拳头上尽是粗大的骨节，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到某些邪门歪道，看上去煞是骇人。
“你小子在偷听什么？”这男人凶狠的说，好像下一秒就要提刀把金杜云斩了，不，以他的外面呈现出的印象，绝不可能只是斩了这么简单，说不定会制什么奇怪的蛊术，将他慢慢折磨至死。
金杜云第一反应自然是后悔不跌，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怎么样，偷听果然让人抓了个正着吧？奇怪，这家伙是从哪上来的？明明处在危险之中，反而脑子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这让他更慌了。
还没等金杜云回答，倒是那个少年怯生生地说：
“师兄，人家是个小和尚嘛。”
金杜云都不由得一愣，转念一想，对啊，老子就是和尚啊！他马上灵机一动，借坡下驴道：“小僧随师父云游至此地，出来化缘，不成想冒犯了诸位侠士，小僧罪该万死！”
三个汉子多少还带着几分狐疑，但若真是他们提防的人，也觉没有剃光头的道理，这时候反倒是那个少年一把把金杜云拉了起来。他的手像小姑娘似的软绵绵的。
“你等着，我给你找吃的去。”他一脸阳光的笑容，已经跑进了屋中。出来的时候怀里抱满了各种食物、水果、烧鸡、烤牛肉、糖葫芦、栗子之类的东西，金杜云只好继续演戏，一边接过，一边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善哉善哉，施主乐善好施，必当大富大贵，阿弥陀佛！”若不是他看戏看得多，这种词也不会张口就来了。
金杜云不等那三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开口，抱着食物就走，他们似乎还想追赶，但听身后的声音是被那少年拦下了。金杜云下楼的时候也顾不得怀里的橘子滚了下去，只恨自己妈为什么不多给自己生两条腿。
楼梯格外的漫长，等他终于走到小楼门口时，再也忍耐不住，迈开步子，撒腿就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