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城的城墙耸立在石灰色的天空之下，但仍然掩盖不住城里四处飘扬的彩旗和堂皇高楼的楼顶。城外萧索的秋景格外落寞，反倒显得城内飘飘摇摇传来的乐声欢快悦耳。
“好大呀，”王梦鸢是第一次来，不免远远地就感叹起来，“感觉很繁华的样子呢。”
“别像个乡下人似的！”鹿羽靡训斥道，“人贩子最喜欢拐乡下傻姑娘了。”
王梦鸢委屈地撇了撇嘴，金杜云向她一笑，却感到浑身肌肉又是一阵酸疼。他这一路上就因为赌那莫须有的气，两人睡觉他就练剑。有时候王梦鸢会来陪他练一会，鹿羽靡却从来不多过问，但倘若金杜云因为疲倦赶路慢了几步，他便会讥笑道，
“不行了？练剑真是辛苦，我们在此地休息个一年半载，再给你找几个姑娘揉揉肩如何？”
在赶路的几天之中，他们陆续收到了几只信鸽送来的书信，都是全权负责此时的炎黯堂发来的，内容也不外乎催促大家加快搜索，实质性的新发现却一概没有。
最近一次信鸽到来后是在傍晚，鹿羽靡照例靠在树边假寐，金杜云想趁这个时候稍稍练习片刻，却看见王梦鸢坐在落叶上，抱着膝盖在啪嗒啪嗒掉泪。
金杜云很少见姑娘流泪，尤其是王梦鸢，平日里都是开朗又乐观，这时她无助的样子让金杜云慌了手脚，
“师姐……你没事吧？”他哪里会劝姑娘。
王梦鸢睁大眼睛，夜色之中仍然闪闪发亮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下：“也不知道晓涵怎么样了。”
“我想……毕竟是金波门的人，就算是被血影宗抓走也不会有事吧……”金杜云为了宽慰王梦鸢，只能毫无根据地这么说。
金杜云并不能理解王梦鸢与被抓走姑娘之间的感情，以他的年纪而言，他也想不到太多事情。女弟子被抓，虽然发生在他们门派，发生在他身边，可他对前因后果并不知情，他除了跟着大家一起起哄，一起愤慨，自始至终内心的波动恐怕也不会比自己被秦笑皇打一顿来的更大了。况且门派中有这么多老前辈，有这么多本领高强的高手，用得着自己操心么？
这么一想，他反而有些讨厌起这个置身事外的自己了。
毕竟出事的不是自己朋友，自己就很难设身处地地烦恼。他只能勉强替换成自己身边的人……比如胖子，如果是胖子被抓走他会很怎么想……可胖子那种人就算被抓走，最后恶人也会哭着把他还回来的吧：“都快把我们吃穷了！你走！”
该死，自己反而想笑了，王梦鸢的眼泪落下，几根长发被泪水沾湿，贴在眼角边上，本来就通红的眼睛水汪汪的煞是可怜，金杜云更加心烦。
“师姐……你别哭了……”金杜云低声说道。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王梦鸢擦擦泪水，对金杜云梨花带雨露出了微笑。
金杜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除了轻轻拍了拍王梦鸢的肩膀，自己去练剑，也没有别的能做的。
在树林中，拿着沉甸甸的长剑，自己的对手却只有风雨黑夜。金杜云愈发讨厌如今这个无能地自己，于是用力过猛，把腰给扭伤了。
没进城的时候，金杜云就想提醒鹿羽靡，是不是该收敛一点，他扛着朴刀，哼着小调，甩着膀子，每个路过的人他都一副挑衅的样子盯着别人看，俨然就是个挑事的。果然不出所料，在吃饭的时候跟人打了起来。
事发地点就在进城第一家饭庄，金杜云知道鹿羽靡这德行跟人动手是迟早的事。三人在饭庄一层坐下，鹿羽靡把条凳向后一拉，大咧咧地坐在上面。
“清蒸鲈鱼，干炸黄花鱼，再来条鲫鱼做成汤。”身边并没有小二，鹿羽靡也不在意，用雄浑的声音在大堂里喊道，“先上两壶酒！”
小二本来想跑过来，又怕怠慢了鹿羽靡，慌慌张张跑走给他打酒去了。
王梦鸢忍不住说道：“师兄，我们此行是找人来的，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鹿羽靡哼了一声，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却开口问金杜云：“你觉得我这样如何？”
金杜云不明白鹿羽靡为什么忽然问自己，说道：“确实……毕竟我们有任务在身……这样万一惹麻烦……”
鹿羽靡狂妄地扫了一圈饭庄里的其他客人，原本还有几个不明就里往这边瞧的，当他们目光与鹿羽靡接触时，一股寒意忽然涌上心头，让他们乖乖的低下了头。小二总算先把干炸黄花鱼端了上来，鹿羽靡也不让二人，自己大口吃起来。
就在这时，屋外街上传来吆五喝六的喧闹声，几个公子哥连同七八个随从转进饭庄。金杜云每次来乌城，总会见到这种人，已经见怪不怪，王梦鸢却没见过，看他们模样骇人，不免有些害怕。
这倒是苦了小二，一个鹿羽靡已经是难对付的主儿了，谁成想又来一群。带头的几个坐到了楼梯旁隔开的雅间里，剩下的手下则靠在饭庄门口，抽烟打闹，把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其他吃饭的客人敢怒不敢言，想离开的也只能低声问小二后门的所在。金杜云看着鹿羽靡，心里不免嘀咕：“老哥你不是逞英雄么？这时候你上去教训教训他们啊。”可鹿羽靡自从黄花鱼上桌后，别说不再说话，连眼睛都没有离开过盘子。
“金波门不行了！”忽然从雅间里传来这样的声音，透过木栅栏的屏风能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公子哥，他正摇着扇子，说道，“女弟子在山上被劫走，简直笑死人。”
“嗨呀，不知道是被卖到哪家了，老兄们知道了可要告诉我，我要好好去玩玩女侠客，嗨呀，想想就美滋滋。”另一个色眯眯的说道。
听到这话，王梦鸢也不免生气，嘟囔道：“这帮人嘴真臭。”
金杜云说：“师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些人都是地面上混得开的，咱们可招惹不起。”他这话是说给鹿羽靡听的，鹿羽靡却只是不紧不慢地从嘴里择鱼刺。
“告诉你们个消息吧，方御亭你们知道么？”那边公子哥还在说。
“方御亭？金波门的大弟子？”
“对，他离开金波门了你们可知道？”
众人不免一惊，“此事当真？”
说话的公子哥得意洋洋，声音又大了几分：“他便是因为金波门已经不成气候，才决意离开的。”
“哈哈，我怎么听说他是把山上的姑娘都睡厌了才走的？”
粗鲁的笑声传过来，鹿羽靡把最后一条黄花鱼吃完，两只手上都是油污。
“你们等着，我去擦擦手。”鹿羽靡对金杜云和王梦鸢说。
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刷的一声弓箭离弦似的，只听得那边厢雅间里已经传来了木材折断的咔嚓声和男人的惨叫。最后说话的那个公子哥脑袋被砸在饭桌上，瓷盘子碎了一地。鹿羽靡正揪着另一个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你是谁！你有病！”这家伙惊慌地踢着腿，大喊大叫，“来人啊！”
门边的打手们后知后觉，这才发现大事不妙，拎着棍棒就打过去，鹿羽靡也不急不躁，随手扔垃圾似的把那个公子哥扔向打手，撞倒几人。他又看看自己的手，把油污擦在最后一个吓得发抖的公子哥漂亮的绸缎衣服上。鹿羽靡的手接触到自己的一瞬间，那家伙发出了“呜”的一声悲鸣。
鹿羽靡慢慢往回走，一路上一拳一个，动作干脆利落，七八个大汉毫无反手之力，全倒在了地上。
金杜云不免惊得目瞪口呆，鹿羽靡却像没事人一样，连大气都不喘一下，又拍拍桌子，催促小二道：“鱼汤？！鱼汤还没做好！”
他把目光重新转向二人，轻轻地说：“怎么样？”
王梦鸢还是嘟囔了一声：“师兄这样……我始终觉得不妥。”
金杜云却不免有些激动，说：“师兄真是厉害。”
小二小心翼翼地避开倒在地上的汉子们，端来了两壶酒，鹿羽靡倒了一杯，用捏着酒杯的手指指指金杜云，用一路上含有的认真的口吻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讨厌你么？”
忽然当面听到这种话，金杜云脸上一红，不明白鹿羽靡想说什么，支支吾吾地道：“因为……我要学凤仪剑？”
鹿羽靡饮下一杯酒，“不错，可如果是大师兄学，没有人会有意见。”
王梦鸢似乎猜到了鹿羽靡要说什么，神情也严肃了起来：“师兄，你别对杜云说这些！”
鹿羽靡并不理她，扬唇一笑，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赶上好日子，我就说了。”
灰色的天空，狼藉的饭庄，倒在地上昏厥的男人，实在不像是个好日子吧。但金杜云也只能选择听下去。
鹿羽靡慢慢说：“金……杜……云被选中学凤仪剑，哈。你知道因为是你门派前辈有多头疼吗？他们到现在都不敢向外界公布。而天字班的人都讨厌你，地字班的人表面奉承你但背地妒忌你，恨你……”
“没有！师兄你别乱说！”王梦鸢惊叫道。
鹿羽靡冷笑了一声：“当然你不是，但你敢保证别人吗？龙虎狗？廖豹化？其他人不不嫉妒他？”
王梦鸢沉默了。
“你知道血影宗的血砂么？吃了之后，能承受的住的人内力大增，但承受不住的人身体会越来越差，但并不会死，而是生不如死，你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像是毒蛇一样钻来钻去，咬着你的内脏，撕着你的理智，你会觉得死亡就是解脱。”
鹿羽靡指着金杜云，
“而凤仪剑就是你吃下去的血砂，你这种人根本承受不住。别开玩笑了。你已经看到自己在被吞噬了吧？嗯？秦笑皇，我，柠彩，你身边的人，甚至你自己，都在咬你，你看到了吧。”
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一针一针地刺进金杜云的心里，他觉得眼前一片冰冷，好像自己灵魂出窍了似的，他的确看到了坐在桌边的自己形象。那个身影无力，羸弱，而这个人居然要学凤仪剑？可笑！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大侠吧。
酒足饭饱之后，鹿羽靡带二人找了客栈住下，他多喝了点酒，进屋倒头就睡，王梦鸢便叫金杜云带她四处转转。
才迈出客栈，王梦鸢就忙不迭地对金杜云说：“杜云，你还好吧？”
“啊？我没事啊。”金杜云脸上的神色却总不像是没事，从饭庄出来他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轻飘飘的。
下午街上人并不太多，但还是能听到男男女女从街道两侧的小楼里传来的笑闹声。天色依然灰蒙蒙一片，寒风凛冽。
“你别在意这么多……”王梦鸢说，“你也知道鹿羽靡师兄是喜欢柠彩，才对你这样子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的。”
金杜云没有说话，两人往大街转角拐了过去。
王梦鸢更急了：“而且既然前辈们选中了你，肯定你是有非同常人之处的，你现在总不会还觉得自己只是侥幸才被选中的吧。”
金杜云还是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
“就算你最后没有学成凤仪剑，那也没有关系吧，”王梦鸢急的语调有些哽咽，“那你也得到了很多啊不是么，而且……而且……师弟你说句话啊！”
金杜云终于停下了脚步，两人停在了醉花街的一个当铺门前，金杜云抬起头来，盯着只写着“当铺”两个字的招牌，哼了一声，说道，
“去他妈的血砂，老子承受不住？老子不但承受得住，老子还要吃强一百倍的血炼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