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在江南的沿海，在海船还未完全被秦家掌握之前，海边是有卸货的工人。”莫问没有回答夜知秋，反而说起了故事：“两年前我手上没钱，在江南地带做过一些苦工，那里最苦的卸货工，一个人一天要从船上卸十二万斤的货物。”
“当时我做了一天就受不了，我自幼习武，自以为身体素质已经足够强，但搬了一天的货后，我的身体酸了一天，第二天手臂甚至连剑都举不起来。”
“好辛苦啊。”
“是，我那时一天的工钱是一百二十文钱，当时结账的时候，算账的老板看了我一眼，只给了我六十文钱。”
“一天十二万斤的货物，只给你一半的工钱？”夜知秋这时候的语气也尖锐了起来。
莫问点点头，说道：“是，老板说只给一半的钱，如果这一个月继续干下去，把那段时间进的货卸完，才会把剩下的工钱给我。”
“一个月每天都搬十二万斤的货吗？”
“不止，有时候更多，因为很多都是北方运过来的木材。”莫问深吸一口气，说道：“第一天我太累了，第二天的状态根本不足以支撑我再搬那么多货，我只能恳求那些人把六十文的工钱给我，至少让我第二天休息一天，让我吃上饭。”
夜知秋沉默了，连她都猜到了，那些商人是不会给莫问工钱的。
“他们没有给我钱，让我滚。当时我太累了，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干粮，找了个马棚休息了两天，等到第三天我都身体恢复的时候，我拿着刀跑到了那个富商的家里，砍伤了他的妻子和儿子，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把钱给我。”
“他叫嚣着要让衙门的人打死我。我用刀切下了那个富商的拇指，他才把他的钱箱给我……这个富商的箱子里藏着上万两的银票和整整齐齐的纹印，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当时我愣住了，一个人这么有钱，竟然连底下工人的六十文钱都不愿意给。”
按照现在明夏两国的汇率，一两银子大概能换八百文钱，夜知秋算了会账，又问道：
“然后呢？”
“然后我拿走了六十文钱，离开了江南。”
莫问说话的语气依旧很平静，说道：“那是我第一次在大明犯罪，但是无所谓，大明的捕快根本抓不到我，大不了我再换个地方就是了。”
“是呀是呀，哪有这样的老板啊。要是我的话，我就把他的钱全抢光了。”夜知秋也在一旁说道。
“但是一个月后我又去过那个港口，那种连我这种从小习武的人都做不过来的体力活，那些第一天和我一起卸货的那些工人……竟然真的干了一个月。”只有这个时候，莫问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些波动：
“但即便这样……老板还是没有把剩下的工钱补齐，说是要等到下批货到岸的时候，再来帮忙的话，就给他们补齐。”
“夜知秋。”莫问看向夜知秋，说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么？”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妻子，有孩子，第一天和我做工的时候，有个工人和我说，他家里有三个孩子，而这份工作是港口最挣钱的工作，如果他不出来做工，他的孩子就没有饭吃。他们一天可以拿到六十文钱，但如果干别的工作，一个月也只有五百文钱的工钱。”莫问淡淡地说道：
“那个老板不发我工钱，我可以不在乎犯罪，提着刀去他家砍下一根手指，但那些人不行。他们还有自己在意的人，有自己的亲人和孩子……他们的力气不比我差，只要学习几个月的武功就能算是很强的高手，但他们不能像我一样反抗……他们逃得掉，但他们的妻子和孩子逃不掉。”
“所以……只有最绝情，最没有牵挂的人，才是这世上最没有弱点的人。”
“不……”夜知秋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反驳。
“因为你不必在意任何人，没有任何软肋，这世上唯一平等的事情，就是你只有一条命，你随时可以拿着自己的这一条命，和别人以命换命。”
莫问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给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这些……至少不应该对夜知秋说。
但他还是说道：“这世上拥有武功的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包括那些官宦和富商，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忍受不了那样日复一日的苦练，不可能成为武功高手。这些人掌握着无穷的财富和无上的权利，但他们依旧只有一条命……这是上天赐予我们最平等的事情。只要你找到机会，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合法，那么你一定有机会和他们以命换命。”
“那些王侯将相凭什么能控制底下这千万亿遭受苦难的人民？”莫问看着前方，说道：“因为这些人民并不是一个人，他们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的儿女，为了那些他们所在乎的人，他们不得不向那些压迫自己的人低下头颅。当权者只要给那些穷苦的老百姓一点小小的施舍，就能让他们最低劣最卑微，像是畜生一样地活着，让他们不敢起身反抗。”
“总觉得……很残忍。”
“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最害怕的并不是江湖侠客，而是没有父母，没有妻子儿女的人。而乱世之中……最先造反的，要么是那些还未娶妻生子的年轻人，要么就是孑然一身的山中土匪。”莫问缓缓垂下眼帘，说道：
“所以，虽然这个国家的当权者要喝干老百姓的血，吃尽老百姓的肉，甚至连百姓的骨髓都要吸干，也要鼓励他们去结婚生子，让他们用尽自己三代人的积蓄都难以从地主的手里买下一块地，只能一复一日地被剥削和奴役……这些权贵并不是害怕这个国家没有人口，他们只是害怕人们起身反抗。”
“所以啊……这世上绝大多数穷苦的人都像畜生一样活着，无人可以拯救他们。”莫问幽幽地说道：“这就是驭民之术，也是所有人身上最沉重的枷锁……即便下一位真龙天子降临，在这样的枷锁下，也没有人会再愿意追随他的脚步去改朝换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