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对于堡斯帝国的人们而言并不是充满浪漫气息的词汇。太阳每天都在头顶耀武扬威，肆无忌惮地抛来灼热的光芒，大地上仿佛翻滚着火焰，每一颗树的叶子都被烤得打了卷。街上没有行人，谁都怕自己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永远起不来。
北孛是帝国首都玫瑰岭附近的一座小城，在很久以前，它的名字远比帝都玫瑰岭要吸引人得多，因为神圣教廷的中枢——圣贝恩卡大教堂就坐落于此。
闲院是圣贝恩卡大教堂中风景最好的一处，没有那些大理石汉白玉堆砌起的庞大建筑，也没有日夜诵经的紫衣主教。有的只是攀满栅栏的藤蔓和遍地道不出名的野花。午后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洛卡里可以在树荫下睡觉或是看书，这是在这教堂中仅有的娱乐活动。
不过今天他看的可不是书，而是账本，上面记载着神圣教廷过去近千年中的所有收入及开销。细细读下来，洛卡里只觉得有沧海桑田之感。在成长为帝国前，堡斯是政教合一的国家，教廷和政府其实是两个班子一套人马，国家赋税等于教廷收入。可自从撒罗尼迦改革后，教廷只是政府的附属机构，权力大为削弱，如今全国信教者翻了一番，而教廷的收入却是打了五折。
已经不是可以随便从老百姓手里抢钱的时代了，因为议会的存在，连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室都不敢横征暴敛。
合上账本，洛卡里从草地中站起，举起双手抻个懒腰，迈着已经有些发麻的腿往空地上的椅子走去。
椅子边的桌上摆着装满糕点的盘子和一大瓶冒着寒气的红茶——刚刚从冰窖取出来，北孛唯一一座冰窖专供教廷使用，帝国的平民想要在夏日享受冰镇饮料，只能去玫瑰岭，或是议会首都东部海。
杯子送到嘴边，洛卡里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猫从自己刚刚靠着的树上跳下来。刚刚他并不曾感觉到头顶还有这么一个小生命的存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笑着向黑猫问好，对方只喵喵两声，跳上了对面的椅子。坐定后，一阵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光芒在黑猫的项圈上闪烁，眨眼间，坐在椅子上的已是一位年轻女性。她那瀑布般直泄腰间的长发上端用紫色丝带编成四股，每股上面都缀着红宝石发饰，耳垂上则是钉着银色耳钉，天鹅颈般柔软洁白的脖子上挂着黑色项链，那是经工匠反复打磨过的水晶。
她把自己包裹在一层黑色的皮甲之中——和军队使用的象皮盔甲不同，那是牛皮做的，完全不能保护身体，只是个形式大于实际的饰品罢了。一条黑色修身长裤，一双军靴，再加上右胸口上挂着的银色星环，她毫不掩饰自己枢密使的身份。
“东部海那边的事办完了。”
女性抬起柔荑般的纤纤细手拿了一块蛋糕。说实话，她的容貌丝毫不像是为教廷工作的打手，倒像是玫瑰岭紫台阁里那些脂香浸肤的妓女。
“恭喜。”
虽然有一个星期未见，但洛卡里不会过问太多有关她的事，这位兰卡小姐是枢密院大主教雅各布的义女，同时也是枢密使，工作是在全国上下搜捕异端和反贼，接触很多保密级别极高的事情，他可不想被无可奉告给怼回来。
“嘛，很简单的事。”
兰卡端起洛卡里身前的杯子，将里面的红茶一饮而尽。
“倒是你，教皇大人同意你离开教廷了吗？”
“兹事体大……”
“兹事体大，唔噗噗。”
兰卡露出笑颜的同时不忘抬起右手挡住粉唇，笑不露齿这种古老的规矩她仍在遵守，而且发挥起来远比古书上记载的绝世美女要动人得多。
身为圣贝恩卡大教堂的侍卫长、教皇义子，洛卡里离职是件麻烦事，这并不是说他有多重要，而是如今愿意为教廷卖命的人越来越少，高手都去了皇室或议会，连枢密院都是直属皇室，教廷很难再找到合适的人来担任侍卫长。
但如果要走，教廷也是拦不住的。
“别笑啊，我说的一点没错。”
“不过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很好笑了。”
兰卡耸耸肩，同时把第二块蛋糕送到嘴中。那是洛卡里最喜欢吃的可可蛋糕，雪白的外表里面包裹着粘稠的榛仁可可，因为制作繁复，所以自己每天也只能分到两块而已。
“等进入撒罗尼迦，你可就见不到我了。”
洛卡里拿走盘子中剩下的最后那块可可蛋糕。
“我可以变成喵跳进去。”
兰卡起身从洛卡里手中夺走蛋糕，不由分说送入嘴中。
你到底是有多饿……
“听说撒罗尼迦的宿舍不许养宠物呢。”
“谁是你的宠……”
兰卡的话语被一阵鼓点般的脚步声打断了，洛卡里循着声音望去，四名身着白色侍卫服的男人正急匆匆跑来。他顿时觉得得一股凉意从背后袭来——义父，也就是教皇大人已经病入膏肓，今早刚刚从长达半个月的昏迷醒来，有人说这是回光返照，洛卡里不希望是如此。
“侍卫长，教皇大人……”
跑在最前面的男人在洛卡里身前止住脚步，来不及把气喘匀就开口说道。
“教皇醒了？”
刚刚赶回北孛的兰卡显然还不知道这消息，她激动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教皇殡天！”
为首的白衣侍卫绝望地哭号道。
教皇，死了？
洛卡里只觉自己的心脏停了一拍。
帝国历921年，神圣教廷又一位教皇的灵魂飞出躯壳，遵循上帝的意愿奔向天空，化为无数繁星中的一颗。
兰卡的笑容转瞬即逝，她感觉自己身体仿佛凭空重了几倍，双腿支撑不住，只能沉重地坐回椅子上。教皇不仅是洛卡里的义父，对她也是如父亲般疼爱，兰卡有一次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洛卡里险些把椅子的扶手给捏碎，原本被太阳晒红的脸此刻煞白一片，他颤抖着嘴唇，对这些侍卫，下达了身为侍卫长最后的命令。
“走，走，和我回主楼。”
洛卡里感觉自己的双腿灌了铅一般，但他还是尽力迈出第一步，第二步，像是位腿脚不好的老人奔向主楼，兰卡也在光芒中化为黑猫，跟着跑去。
穿过大理石铺砌的长廊，一座巨型广场出现在眼前，全部由汉白玉堆砌的地面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晃眼，在广场正中间是巨型的银色圆环状雕塑，直径足有三十米，那是教廷的标志——星环，能够给是每一位跌落谷底，信仰星空的帝国人以无尽的力量。自从教皇病倒后，洛卡里不知在这里祈祷了多少次。
事实证明，祈祷没有作用。
“教皇大人，给没给你写推荐信？”
黑猫喵喵叫着，洛卡里利用魔法将其解析为人类的语言。
“不知道。”
“如果没写的话，你就无法进入撒罗尼迦了。”
“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圣贝恩卡大教堂主楼的前殿由十四根石柱支撑，那些石柱是花岗岩整体切割而成，要八个人才能环抱。踏过台阶，穿过巨柱之间的大门，便可以来到大厅。地面上的雕花大理石倒映着头顶的水晶吊灯，不过洛卡里没有心思欣赏。二百多级级台阶，四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缓台，他没有停下歇息——也没有必要休息，一口气爬上顶层，走过铺着紫色刺绣地毯的走廊，来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前。
推开大门，扑鼻而来的浓重药味几乎要将洛卡里逼出去，他屏住气，用嘴呼吸，像只抓捕猎物的猫般蹑手蹑脚走入房中。
围在床边的几个人，洛卡里都认识，其中身着紫色披风，右臂围着金色双头鹰袖章的男人正是圣人雅各布。这明显不合规矩的穿戴源于他的特殊身份，既是教廷圣人，又是皇室枢密院参谋长，因此在他身上会同时出现教廷与皇室的代表色。
教皇躺在紫色的天鹅绒被褥之中，他那张攀满皱纹，干巴巴如树皮般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没有呼吸，洛卡里动用魔法成倍提升自己的感知能力也感受不到他的心跳，看来教皇真的离世了。
洛卡里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任何激动的情绪，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面对教皇遗体，别说哭，连痛苦的表情都不能有。
“洛卡里侍卫长，请节哀。”
旁边一位明显是枢密使打扮的男性见洛卡里走来，立即右手抚胸，微微弯腰鞠躬，除了雅各布，其他人也跟着做出这代表尊重的动作。
“洛卡里，教皇生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雅各布微微侧身，望向洛卡里。雅各布的脸并不好看，因为右侧有一条长长的大峡谷，是他在很久以前的一次战斗中，为当今皇帝巴格挡下一刀所留下的疤痕。也正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巴格登基后便将枢密院托付给他。
“未曾说过什么。”
“没说过啊……”
雅各布的脸上看不到半点表情，他低头沉思片刻，转身向大门走去。
“洛卡里，你和我来一下。”
雅各布的办公室就在这一层，那间屋子里据说有很多涉及帝国机密的东西，连兰卡都没进去过，更别提洛卡里了。在圣贝恩卡这么多年，洛卡里早就养成了少问多做的习惯，所以尽管不知去干什么，他还是紧闭着嘴巴，跟在雅各布身后。
推开办公室大门，几片灰白色的羽毛从天花板上飘落下来，正落在洛卡里头上。接着，一只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鸽子出现在视野中，这只小生命扇乎着翅膀在房间里上下翻飞，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雅各布伸出右手，一道微弱的紫光闪过，鸽子腿上绑的那只比小拇指细了不少的皮筒飞到了雅各布手上。
“洛卡里，教皇大人没来得及给你写推荐信。”
“看来是的。”
洛卡里点点头。
“没关系，我给你写。”
说罢，雅各布将皮筒打开，从里面倒出白色的纸卷，在手上展开，洛卡里用余光只能看到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针尖大小的文字，至于内容则完全不得而知。
雅各布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大小的水晶放到纸上，淡淡的紫光在水晶的正中心闪烁，文字霎时像是有了生命般，鱼一样从纸面上腾起，游过水晶，停在了半空之中，此刻，它已扩大了数倍。
内容似乎是说杜宁将军告老卸任。
“嗯……”
雅各布点点头，收了水晶，右手上绽放出一朵焰火，将纸卷化为灰烬。
“来，我给你写推荐信。”
说罢，雅各布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他拿起桌上的钢笔——那是用铝做的，世界上最珍惜的金属，这么一根手指头大小的铝就足够买下半个圣贝恩卡的地皮。
信纸当然也是不同于外面的大路货，教廷使用的纸张都是使用金丝装饰，在以前，那是货真价实的黄金，现在换成了黄铜，但奢华之气并不减几分。随着笔尖在信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一排排优美的文字如同蝌蚪般伴随着墨汁涌出。
很快，这封并不太长的推荐信就写好了，将它装进信封后，雅各布从抽屉里取出一小块紫色火漆，放进高碳钢制成的小勺中，他用左手捏住勺柄，那块火漆很快就变为一滩紫色液体。雅各布将火漆小心地倒在封口处，用嘴吹一吹，然后扣上了教廷的钢印。
“洛卡里，离开教廷，你就与常人无异，无论别人在你背后说什么，都不要在意，学好本领，走自己的路。”
将信递到洛卡里手上时，雅各布语重心长说道。
“我明白。”
洛卡里点点头。
“还有就是，最近十二月党人很猖狂，玫瑰岭前几日的连环杀人案你应该也听说过了，虽然近卫军已经吊死了所有凶手，但难保这类事件不再发生，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是。”
洛卡里觉得雅各布有些大题小做了。他的确听说过那起案子，那只不过是一群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打着十二月党人的旗号到处抢劫杀人罢了。在洛卡里看来，那帮小混蛋要是遇上了自己，只会后悔降生到这世上。
真正的十二月党人，应该不会滥杀百姓。
洛卡里当然是把这种话憋回肚子里，雅各布身为枢密院大主教，对十二月党这里通外国，颠覆政权的组织，显然要比自己更加了解。
“这个送给你，就当是纪念吧。”
雅各布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把月牙般的刀子递到洛卡里手中，那是一柄爪刀，刀身有蛇形的纹路，在阳光下折射着刺眼光芒。
洛卡里接过爪刀，右手轻轻一翻，爪刀化为一团光粒被吸进了自己右手食指上的戒指中。
“去吧，洛卡里，去玫瑰岭拼一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