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风裹挟着黏稠的热浪,卷着院子里白菊的冷香,扑在洛幸和天然脸上时,竟带着几分刺骨的凉意。
两人站在院子角落的老槐树下,默默望着满院来来往往的宾客。
青灰色的瓦片被烈日晒得发烫,墙角的青苔却透着湿冷的潮气,像极了此刻院里的氛围——热闹是旁人的,压抑才是主旋律。
洛幸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除了正跪在屋内的阿空,其余人他连半点印象都没有,仿佛闯入了一场与自己无关,却又让人喘不过气的仪式。
“居然是葬礼……”洛幸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
天然站在他身边,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身体健朗,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合。
可看着屋内那个不停落泪的身影,他的鼻子也跟着酸酸的,眼眶渐渐发热。
这和之前在高中校园里看到的阿空截然不同——那时的少年阿空是脆弱的、无助的,带着未脱的青涩。
而此刻的阿空,身形挺拔,眉眼间已有了成年人的成熟轮廓,可那源源不断的泪水,却比少年时更让人揪心,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大厅正中央,一张黑白照片被白菊环绕着。照片里的老人面容清瘦,没有半分笑容,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和这院子里死气沉沉的氛围完美契合。
这应该是是阿空的外婆,从记忆记录的时间线来看,此刻的阿空应该正在读大学,可他们没有被带到大学的校园,而是直接落在了这场葬礼上,仿佛这段记忆对阿空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重量。
院子不大,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大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着交谈,大多是些日常琐事——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好学校,谁家的生意赚了钱,偶尔才会提及阿空的外婆,语气也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看来这些人跟阿空家不算太亲近。”洛幸低声对天然说。
天然点了点头,目光却没离开屋内的阿空。通过宾客们的交谈,他们断断续续拼凑出一些信息:阿空妈妈的亲弟弟,也就是阿空的舅舅,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被困在了外地,没法及时回来参加葬礼,现在正在想办法偷偷赶回来。
洛幸的世界里从未有过“疫情”这种东西,但从大家凝重的语气里,他能猜到那一定是件极其严重,足以阻断亲情团聚的大事。
洛幸大致理清了现场与阿空相关的亲属关系,可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找到阿空父母的身影——或者说,他对那两个理应是核心亲属的人,没有任何熟悉感,哪怕目光扫过,也只觉得陌生。
屋内,阿空正跪坐在蒲团上,身边陪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两个中年女人。每当有宾客进来祭拜,他们便一同俯身磕头。
那两个女人应该是阿空的母亲和舅妈,少年则是阿空的堂弟。
三人的眼睛都红肿得厉害,尤其是阿空的母亲和堂弟,眼泪就没停过,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身前的白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阿空也在哭,他的眼泪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膝盖上,无声无息。
可即便如此,每当有宾客上前安慰,他还是会强忍着哽咽,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道谢,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却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礼貌。
洛幸看着他一次次低头、磕头,眼眶通红却始终维持着体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
天然的目光被屋内一个正在忙碌的老婆婆吸引了。她戴着老花镜,手里握着毛笔,在白纸上写着什么,时不时抬起头,对着旁边的人指指点点,语气严肃。
天然隐约听到“外孙应该排在后面”“长幼有序不能乱”之类的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外孙,指的是空哥吗?”
天然也不懂这些复杂的丧葬习俗,只觉得这些莫名的规矩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生分,在这样悲伤的时刻显得格外突兀。
洛幸也摇了摇头,心里泛起一阵不舒服——逝者已矣,为什么还要用这些条条框框来区分亲疏远近?
这时,一位戴着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老人走进了屋内,看年纪应该是阿空姥爷一辈的亲戚。
他径直走到阿空面前,先是象征性地安慰了两句,接着便话锋一转,问道:“阿空啊,现在在读什么大学?专业学的怎么样?以后毕业有什么打算吗?”
洛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在葬礼上该问的问题吗?他在心里暗自吐槽,觉得这位老人的话太过刺耳。
阿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肩膀微微颤抖着。
旁边一位年长的婆婆见状,连忙拉了拉那位老人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问了。
老人愣了一下,才讪讪地闭了嘴,有些不满的离开了。
时间在压抑的氛围中过得格外快,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上午就过去了。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打破了短暂的平静。洛幸和天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与阿空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更显凌厉的中年男人正对着众人发脾气,正是阿空的父亲。
“TMD你家死人管我什么事!我就天生该死的?!”男人的声音又高又冲,满是不耐烦和愤怒,“上午送火葬场、装骨灰,被那老太婆阴阳怪气地膈应一顿,中午连个午觉都没睡,就一直跑前跑后,还得做饭煮饺子招待你们,我是欠你们的?!”
原来,是因为被安排的事情太多,阿空的父亲终于爆发了。
阿空的姥爷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他的鼻子怒斥:“你这说的是人话吗?那是你丈母娘!现在人没了,让你多做点事怎么了?就没你这样没良心的玩意!”
“我没良心?”阿空的父亲像是被点燃的炮仗,音量更高了,“你们一个个都把我当傻子使唤!什么事都推给我,就没一个为我说话的,合着所有错都是我的?!”
阿空的母亲也红着眼睛骂道:“你还有脸说?妈她生前待你不薄,现在她走了,你连这点事都不愿意做,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周围的亲属连忙上前劝解,有人拉着阿空的父亲,有人安慰着阿空的姥爷和母亲,院子里顿时一片混乱。
洛幸和天然下意识地看向屋内的阿空。他就那么静静地跪坐在那里,目光落在窗外的争吵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深的麻木,像是已经被这样的闹剧耗尽了所有力气。
洛幸忍不住迈开脚步,走到屋门口,离阿空更近了一些。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清楚地知道,这里只是一段早已定格的记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屋内的墙上挂着许多照片,都是阿空外婆的合照。
有和阿空堂弟的,有和阿空舅妈、母亲的,还有一张是和一位中年男人的,想来应该就是没能回来的阿空舅舅。
洛幸一张张看过去,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所有照片里,都没有阿空的身影,哪怕是小时候的合照,也找不到他的痕迹。
“为什么没有空哥的照片啊?”天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小声地问道。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空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两人耳中:“我和姥姥其实也不算很亲,毕竟每年只有过节才回来几次。”
洛幸和天然都愣住了,没想到阿空会突然和他们说话。
引导精灵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两人身边,小声解释道:“虽然这里是记忆记录,但阿空是这段记忆的核心节点,你们可以和他交流。而且在这个状态下,他会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没有任何隐瞒。”
阿空没有看他们,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他们的疑惑:“要说亲的话,还是舅舅一家更亲吧。毕竟我妈是嫁出去的女儿,两家的关系也一直不怎么样。”
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可刚擦干,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但姥姥她待我也不错的。每次回来,虽然没怎么交流,但该给的压岁钱从来没少过,做饭的时候也会特意问我爱吃什么。”
“说实话也没有多难过吧。”阿空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只是有点空荡荡的而已。”
院子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宾客们的议论声、劝解声、怒骂声交织在一起,可这一切都像是与阿空隔绝开来。
他就那么静静地跪坐着,任由眼泪流淌,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底最深处。
洛幸和天然站在一旁,没有再说话。他们看着阿空的背影,心中愈发难受。
白菊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与泪水的苦涩、夏日的燥热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段记忆独有的味道。
“其实也能理解我爸,”阿空又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舅舅回不来,姥爷年纪大了,家里能张罗这些事、能干活的,也就只有他了。从早忙到晚,确实累。”
“我妈这边也不容易,”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姥姥走了,她是最难过的人,心里又痛又乱,难免会忍不住抱怨。姥爷也是,心里的苦说不出来,只能对着我爸发脾气。”
他停顿了一下,再次睁开眼时,目光里带着一丝迷茫:“要是他们能多体谅一下对方就好了,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吵起来,让姥姥走得都不安心。”
“可终究是两家人啊……”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一声叹息,消散在闷热的空气里。
“我说的话没用啊……”
灵堂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阿空偶尔的啜泣声,以及院子里还未完全平息的争吵余音。
洛幸和天然看着阿空悲伤而平静的侧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们好像听到了一句无声的话语,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深深的愧疚与自责,在空气里盘旋不散。
“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这句话阿空没有说出口,却像一根细针,狠狠刺中了洛幸和天然的心。
他们突然明白,阿空或许一直都觉得,自己是连接母亲家和父亲家的唯一纽带,可这纽带却从未真正将两个家庭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反而成了矛盾的旁观者,甚至是无形中的负担。
他或许会想,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会不会不一样?两个家庭之间,会不会少一些隔阂?
可即便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阿空也没有说出来,没有抱怨过任何人。
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为逝去的亲人落泪,为争吵的家人感到无奈,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院子里的争吵渐渐平息了,阿空的父亲被亲戚拉走了,母亲和姥爷也回到了灵堂,各自沉浸在悲伤中。
天色越来越暗,院子里亮起了昏黄的灯,灯光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是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灵堂前的白菊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素净,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是在为逝者送行,也像是在安抚着活着的人。
阿空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只是眼泪渐渐少了。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空。
今晚的星星很少,只有一轮残月挂在天际,洒下清冷的白光,照亮了院子里的角落,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尚未散去的悲伤与迷茫。
洛幸突然想起阿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难过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星星,它们虽然远,却总能照亮一点路。”
可此刻的夜空,连星星都如此吝啬,那一点点清冷的月光,真的能照亮阿空脚下的路吗?
洛幸抬手抹了抹眼角,不知何时,自己的眼眶也湿了。他转头看向天然,发现天然也在偷偷擦眼泪,脸上满是心疼。
他们知道,这场葬礼的记忆终将结束,他们也会回到现实。但此刻感受到的悲伤是真实的,难以忘记的,即使应该与他们无关。
小精灵轻声说道:“总有人觉得,只要熬过当下的所有苦难,未来就会一片光明。他们把这些痛苦当成必须经历的考验,赞美苦难,崇尚悲剧。”
“却忘了问一问,正在承受痛苦的人,是否真的愿意这样煎熬。”
“你在说什么啊?”
……
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布,将整个村庄笼罩。送葬的队伍沿着乡间小路缓缓前行,脚步声轻缓而沉重,与偶尔响起的呜咽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送葬的流程还算顺利,白天的争吵早已平息,只剩下对逝者的哀思,弥漫在微凉的晚风里。
洛幸和天然跟在队伍后段,看着前方阿空的背影。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素服,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
队伍行进到半路,一个戴着口罩、身形略显佝偻的男人悄悄从路边的阴影里走出,混进了送葬的人群中。
洛幸一眼就认出,那应该是阿空的舅舅,他穿着一身深色外套,帽子压得很低,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透着焦虑与愧疚。
阿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转头望向人群。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放慢了速度,与舅舅并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句:“舅舅。”
男人点了点头,口罩下传来一声沙哑的“嗯”,没有多余的话语。
他不敢与人过多接触,怕被人发现违反了防疫规定,只能用眼神快速扫过阿空,又匆匆离开。
阿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便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从他平静的侧脸看不出太多情绪,可洛幸和天然却清楚地看到,有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滚落,滴进路边的草丛里,悄无声息。
送葬队伍最终停在一片空地上,这里是焚烧祭品的地方。
早已准备好的纸制品被堆成了小山,有纸房子、纸衣服、纸元宝,还有一些精心扎制的生活用品。随着一声令下,有人点燃了火把,扔进了纸堆里。
瞬间,熊熊烈火冲天而起,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火星随着热气扶摇直上,像是无数只萤火虫,承载着生者的祝福与思念,飞向深邃的夜空。
火焰噼啪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不舍,又像是在为逝者引路,指引她去往另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阿空站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火焰。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也照亮了他眼底未干的泪痕。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了白天的麻木,也没有了之前的悲伤,只剩下一种淡淡的释然。
“我能想象,姥姥在另一边一定能过得很好。”阿空突然开口,声音被火焰的噼啪声掩盖了几分,却清晰地传到了洛幸和天然耳中,“她一辈子操劳,省吃俭用,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不用再为我妈操心了。”
洛幸和天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其实还好,能安慰自己。”阿空的目光落在火堆旁默默流泪的母亲身上,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真正难过的是我妈,她没了妈妈;还有堂弟,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疼他的奶奶了;还有年纪还小的堂妹,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记住奶奶的样子。”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那个依旧戴着口罩、独自站在角落的舅舅,眼底泛起一丝心疼:“还有我舅,他连妈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失去妈妈的母亲,失去奶奶的弟弟妹妹,还有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的舅舅,阿空的眼泪是为他们流的。
“那你呢?”洛幸的声音有些沙哑。
阿空没有立刻回答,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我啊,活的没心没肺的,不要紧的。”
可悲的是,这是他的真心话。
焚烧完毕后,送葬队伍开始原路返回。夜色更浓了,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让人清醒了不少。
阿空没有跟上队伍的步伐,而是放慢了脚步,渐渐落在了最后面。
队伍里的人大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人注意到落在后面的阿空,也没有人上前与他同行。
他就那样一个人走着,一步一步,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了一层。
洛幸和天然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像是在为他守护这份独处的空间。
一阵晚风拂过他们的脸颊,带着刚烧过的纸的灰烬的味道,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闷感,就在这时,前面的阿空突然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头来,望向他们的方向。
那一瞬间,洛幸和天然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阿空是否真的能看到他们,毕竟这里只是一段记忆记录。
可阿空的目光,确确实实落在了他们所在的位置,眼神复杂而深邃,里面蕴含着太多的东西——悲伤、牵挂、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与温柔,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让人看不透,却又莫名地心头发软。
短暂的沉默在空气中流淌,没有任何言语交流。紧接着,阿空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笑容很淡,带着一丝苦涩,却又透着一股莫名的温暖,像是在黑暗中点亮的一丝微光,驱散了些许悲伤的阴霾。
阿空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便转回头,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他的背影依旧孤单,却好像比之前多了一丝坚定,他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夜色之中。
洛幸和天然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那个在晚风里的微笑,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他们的心里,泛起层层涟漪。
洛幸和天然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疑惑,他们不知道,阿空到底是在向着谁微笑,为什么笑。
没等他们想明白,眼前的世界突然开始变得淡薄、模糊,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
身体传来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坠落,洛幸和天然下意识地抱紧了对方,闭上眼睛,任由这股力量将他们带离这个充满悲伤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