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讲，陆叶也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境地下见到自己的同桌洛晓。
穿着一身毛茸茸的棕熊布偶服，卖力的在商场外挥动着四肢招揽着客人。
已经十二点了，大概是到了休息的时间，洛晓摘下厚实的笨熊头套，贪婪地大口吞咽着空气，好看的脸颊上已蒙上一层细密的汗珠，给人一种别具风情的慵懒之感
恰好是陆叶买完接下来几天的食物从商场走出来。
四目相对，一时都有些尴尬。
女孩在学校里本就是柔弱恬静的性子，趁着周末跑出来做兼职，又恰好碰上了熟人，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两颊悄然生起了红云，局促的盯着地面上，大概在寻思着有没有一条足够宽可以钻进去躲起来的地缝。
陆叶有些复杂地看着这个显得有些惶恐的女孩，微微一叹。
洛晓其实和他算得上从小就认识了，当时陆叶的原父母还没有离婚，和洛晓的父亲一样都是附近轧花场的工人，两家都住在当时厂里分发给工人的宿舍中，还恰好是邻居。彼时陆叶还不是现在这么古怪别扭的性子，两个同龄的孩子时不时会凑在一起玩，两家的大人心情好的时候还打趣说干脆要不给俩娃子定个娃娃亲啥的。
只是好景不长，随着城市发展，在那个经济泡沫化的年代，轧花厂的效益逐渐跟不上新兴的行业加之自身的污染问题逐渐濒临倒闭，为了自救，厂子裁掉了大批的基层工人做垂死挣扎，其中就包括洛晓的父亲。
中年失业的迷茫，再加上本身有些大男子主义好面子还有些好赌，男人逐渐沾染上了嗜酒的毛病，每每喝高了动辄便是对着妻儿打骂。那段时间，陆叶经常会看到洛晓身上大块的乌青与疤痕。
小小年纪，同龄的孩子还美美地做着公主梦，小洛晓不知何时开始始终穿着那套被所有小学里的孩子所共同讨厌只在一些重要场合老师强制要求才会不情愿换上的土里土气的肥大校服。
如果不是陆叶找洛晓出去玩无意看到洛晓褪去校服偷偷上药的场景并反馈给了老师，难以想象这个小女孩还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然而即便如此，洛晓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咬紧牙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她大概也知道一旦曝光会意味着什么。
然而现实终不会随着小女孩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更改。很快洛建国，也就是洛晓的父亲，因为家暴和虐待儿童的罪行遭到了行政拘留。饶是妻儿声泪俱下的说着不予追究并出具了谅解书，这个男人依旧因为他的恶行遭到了法律的惩处。
然而在出狱后，这个男人非但没有感念家人的所为痛改前非幡然醒悟，回家一趟卷走了所有的财物后丢下体弱没有工作的妻子和三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
是的，三个孩子。
洛晓是家中的长女，这个重男轻女的男人一连生到第三个男孩的时候才肯收手。
小儿子出生的那天，他笑的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开心。
然而更多的也只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他大概是不想听到工友口中说他是只能生出女儿的无用的男人。
他连这个小儿子都没有带走，视作负担一并丢给体弱的妻子抚养。
而穆泠确实是位刚强的母亲，在看清丈夫真面目对那个男人彻底死心后，她拖着病弱的身体找了份保姆的工作。
说来讽刺，顽疾缠身需要人的病人，为了生计承担起了照料他人的工作。
面对长女一再透露想要辍学去打工的意愿，穆泠果断拒绝不曾送过半点口。
而洛晓所能做的，也只有好好学习了，唯一让她感到慰藉的事她的成绩一向不错。
那段时间，陆叶的生父抓住了机遇承包了几片工地做起了土木生意，经济条件好起来后搬离了原本生活的宿舍区。
搬家的那天，陆叶坐在父亲租来的大卡车上，和那些家具一起待在露天的后座，远远的看见躲在自家门后怯怯看向这边的小小身影。
小陆叶看着小洛晓，想要好好的道个别。
只是随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噪音十足的发动机响起，小陆叶眼睁睁地看着最亲密的朋友的容貌离自己越来越远。
那些道别的话语，也湮没在了轰鸣的噪音里。
应了那句男人有钱就变坏，小陆叶的父亲也变了心。比起自家相濡以沫以变成黄脸婆的糟糠之妻来说，有钱的中年男人自然更喜欢那些年轻鲜活的肉体。
于是无休止的争执，欺骗，推诿，谩骂伴随着小陆叶那之后的生活。
他已经习惯了大人在气头上脱口而出的脏话伴随着砸碗摔杯子拍桌子的环境中默默的一个人吃饭温习，然后睡觉。
漫漫长夜里，有时候他会想到小洛晓。
他明知那个女孩也不可能想出什么化解这一切的办法。
但他知道，有她在身边的话，他不会这么难受。
她只会拉着他去看风筝看大人钓鱼，等着他给她买奶糖，在杂草从中翻找代表好运的四叶草，去抓住春天的尾巴。
那是他整个童年最好的朋友。
于是当母亲终于受不了提出离婚丢下他消失，父亲找了刚毕业的女大学生重组家庭后，陆叶意外的没感到有多难受。
宿舍区那片拆迁了一半，但最终因为开发商和厂子那边没谈妥搁置在了那儿，成了城市中醒目的藓。陆叶依稀知道洛晓家的房子还没有拆，但他的老屋子伴随着他的童年一起，在挖机的作业中轰然倾塌，他回不去了。
中年男人对于这个前妻生下的独自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按照陆叶的意愿将这所寄托着一家三口刚从宿舍区搬出蕴藏着美好景愿的房子留给了陆叶，自己带着新婚妻子住进了豪华小区的高楼里。他明确表达过陆叶可以和他们一起住或者给他买一套豪华小区的精装房产挂在陆叶名下，但被拒绝了。
陆叶表示这样就足够了，他拒绝男人打来的生活费，每每收到都是执拗的再打回去。开始写一些童话发表在期刊上靠着微薄的稿费养活自己。不止一次他曾想再去找那个叫洛璃的女孩，只是逐渐增多的课业和童话越发不受欢迎的市场让陆叶身心俱疲。他一边竭尽所能的学习着只是一边尝试新的领域在一遍遍退稿找寻新的出路以获取生活必须的钱财，对于某人的思念也仅仅只能停留在想想了。
明明是在同一座城市，却仿佛彼此之间隔着难以企及的遥远距离。
初中也是这个国家的义务教育阶段之一，是按学区划分的。陆叶就这样独自一人度过了初中的三年时光。
于是在新海高中再遇见洛晓，还是在一个班的情况下，陆叶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只是现在的他，早已丧失了坦率表达心意的能力。
无论是对谁，基本都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瘫脸。
也只有麻仓叶王这位大阴阳师通过直达内心的心声交流，陆叶没法不坦率也隐藏不住什么，唯有这种时候陆叶才会恢复一些独属于少年的蕴含着各种情绪的活力。
想着这副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副怪胎形象的自己，陆叶一直抗拒着与洛晓有着过多的交流。在女孩多番主动找过来对着陆叶表露出再见昔日故友却只得到冷漠回应后，大概也明白过来他们之间已经有着一层厚重的隔阂了。在陆叶所刻意表现出的不愿接近不愿接触的行为下，渐渐地洛晓不再缠着陆叶，昔日两小无猜的好朋友，表现的就真的好像只是陌路人一般。
陆叶所不知道的是，洛晓其实一直都曾记挂着他。这也是明明经过了陆叶自爆一般的人渣发言，加上老同桌朱利安对于陆叶的偏见洛晓依旧本能地站在陆叶的立场上为其辩解的缘故。
“结束了么，洛晓。”估摸着自己不开口洛晓怕是要一直低头看脚不知道到什么时候，陆叶有些不自在的像小时候一样打招呼道。
“嗯。”洛晓有些开心地抬起了头，感觉那个熟悉的陆叶形象渐渐重合起来，指着身上的玩偶服不好意思到：“有些热，可以等我一会么，我换身衣服。”
陆叶点了点头，看着女孩有些欢快的脚步默默地在一边的奶茶店买了杯芋圆奶茶。
他其实也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爱喝些什么，就由着店员推荐随便买了，只是考虑到女孩这会应该觉得很热，提醒了句要加冰。
“嚯嚯嚯，等着打折才买那种一升装饮料的陆叶大人，会为了女孩子花十几块钱买奶茶啊。”
Caster贱兮兮的声音传了过来。
陆叶面无表情地将从自己肩膀上慢慢探出半个头的虚幻灵体狠狠按下去。
“久等了，陆叶。”
女孩好听的声音穿过来，穿着新海高中的校服，扎着朴素的马尾，挂着盈盈笑意。
“也没多久。今天还挺热的，你在那种皮套里这么久一定渴了吧，喏，我请你。”陆叶将手中的奶茶递给女孩，假装不在意道。
“诶……诶？”洛晓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惊喜的接了过去。虽然妈妈一直教导自己不要随便收男孩子送的东西，但是这个人是陆叶嘛，所以没关系。
“什么嘛，我还以为陆叶你已经讨厌我了。明明高中看到你和我在一个班很开心的过去打招呼，你一直都不理我啊，真过分。”洛晓看着曾经一度关心照顾自己的友人，有些不满的抱怨道，带着几分少女独有的娇嗔。
她确实活的很辛苦。
在母亲面前是懂事的女儿，在弟弟妹妹面前是靠谱的姐姐，在老师眼里是勤恳的学生，哪怕是好同学好闺蜜也只当她是独立惯了的好女孩。但她根本就没有旁人眼中看到的那么坚强，或者说没有谁就理所应当地被要求必须坚强的面对生活，只是对洛晓而言没有选择。
只有陆叶，只有以前那个陆叶还在的时候，她只用做那个无忧无虑想着玩的小女孩的。
然后有一天他搬走了，她连唯一可以卸下心防坦率表达软弱的玩伴也没有了。
再见面时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喂喂。Master，让女孩子伤心可不是什么好的行为哦。”
“我。”陆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只是局促的站在洛晓的面前，感受着女孩发梢间散发的隐约香气。如有千言在喉，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对不起，洛晓。”
情商为零的男人福至心灵的进行了直球的道歉，陆叶觉得这种情况不管什么语言都显得苍白，也就只能道歉了吧。
“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有点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了。”
“哼，原谅你了。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洛晓抽了抽鼻子，还是有些生气，“这样不行的啊陆叶，你要跟大家打好关系的才是。你以后总不能一直一个人不交新的朋友的吧。”
洛晓咄咄逼人的话语面前陆叶节节败退，陆叶不知道如何回答，但他分明知道这个女孩只是在关心他并没有恶意，只得一个劲的点头顺着女孩的意愿。
“那说好了，下周江婷她们约我的学习会你也得来啊，一点一点的多交些朋友。”洛晓脸上挂着计谋得逞的微笑，充满期盼的看着陆叶。
“那家伙对我很恶劣的啊，之前班里的事你也看到了，我出现不太好吧。”陆叶苦笑着表达了自己的抗拒。
“还不是陆叶你说话太难听了啊。明明小时候是那么温柔的人，为什么长大了反而不会说话了啊”洛晓有些气恼，“总之我相信陆叶才不是她们口中说的那样的人，你可要和人解释清楚好好相处啊，这不就是个很好的机会么。”
陆叶很想拒绝的，但被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神看着，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
“那说好了，你要是再骗我我真的就不原谅你了哦。”洛晓开心地掏出自己早已过时但干干净净的按键手机，强逼着陆叶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这才觉得满意。
坐着公交车，一直将洛晓送到回老宿舍区不远的街道处。
在女孩蕴含威胁的目光下这次有好好道别的陆叶，看着女孩独自往家走的背景，尤觉得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宛如在梦里。
“看来你也不是一直那副面瘫的样子啊，陆叶同学。适当的和同学一起交流确实值得鼓励。”
陆叶循着声音望去，穆雪老师手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红润的嘴唇里缓缓吐出一道烟圈。
“老师怎么会在这里？”
“我那当年为了野男人背弃家里最后落得个被丈夫抛弃的不成器的姐姐生病了，我来探望一下，仅此而已。”
似是觉得在学生面前抽烟不太好，穆雪将还剩小半支的烟丢在地上，旋即高跟鞋底踩在上面碾灭。
“老师说的，是穆泠阿姨么？阿姨生的什么病，现在身体还好么？”
毕竟都姓穆，加上穆雪老师说的实在太契合洛晓母亲的经历了，陆叶。
“猜到了啊，也是，毕竟你和那丫头从小玩到大，多少也了解一些情况。”
穆雪叹息道；“癌症，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就算接受化疗也没用了。穆泠家伙一直瞒着，就连我和老家的父母也不告诉。
我愚蠢的姐姐啊，她一直觉得当初不顾父母反对选择爱情最后被别人抛弃实在是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吧，不想再给父母添麻烦，独自抚养三个孩子，就算身体不舒服也只以为是小毛病硬挺着舍不得去做一次全身检查。”
穆雪老师说的平静，但陆叶分明能感觉到那些平静话语下所蕴藏的炽热感情。
“那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洛晓，她，知道么。”
“那丫头还不知道。今天泠她去做工途中休克过去被送到医院抢救才检测出来，她手机中还有我的号码，我是最先被通知知道的。”穆雪深深地看了一眼陆叶，继续说道：“我看晓那丫头和你一起回家的时候还挺开心的。自从上高中我开始带她这个班级以来，她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我也就没叫住你们了。
算我一厢情愿吧，我还是希望她能多开心一会，哪怕几分钟也好。总之今天谢谢你陪着晓了，陆叶同学。”
“不用。我还有些事，那老师我先走了。”
陆叶挤出一抹笑容，道别道。
经过一处向上的岔道时，陆叶看到远处老旧的厂房宿舍零星升起几缕炊烟，已经差不多到了大部分家庭的饭点。这边大部分居民都生活的非常窘迫，更不用说安装什么抽油烟机机一类的家具了。
晓，她应该也在某扇窗户后的狭小厨房中，为了弟弟妹妹和母亲的饭菜努力着吧。
只是就好像当年晓家中的变故也好，自己要搬家也好。
自己什么也没能帮上，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现在她又回到自己的眼前了，面对她即将面对的，会让她伤心难过的事情，自己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这么恬不知耻的再踏入她的生活，真的好么？
有道声音这样问道。
不是Caster的声音，是来自自己内心的质问。
陆叶双拳猛地攒住，难过而彷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