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来的,比往日要早些。】
“你知道外面的时间吗?”
【虽然这里不分昼夜,但是计时还是有必要的。保持对时间的感知能力是维系理智很重要的一环。】
“确实是这样……”
【你的表情很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生活规律,说不定比我这个能看到日升日落的人还要健康。”
【那是你的问题,思怡。日常生活不规律对身体和精神都不好。】
“我知道。”
【看起来是没听进去的样子,你平时是什么时候睡觉的?】
艾琳正色盯着陈思怡,准备好好说教一番。陈思怡则往后躺倒,直接在柔软的草地上躺平。她的双手垫在脑后,一边看着天上那些静止不动的浪花云,一边听艾琳解释她那个世界里对于生物钟的研究,以及如何用半兽人的耳毛来助眠。她没有给出直接的回应,脸上的神色无比的放松,仿佛要睡着了一般。
【……思怡,你有在听吗?】
陈思怡过了很久才浅浅地嗯了一声,她当然会听,她从未错过一句艾琳的话语。
【那就好。你今天还要讲两个故事吧,别耽误时间了。】
陈思怡闻言坐了起来,她盯了一会艾琳鲜红的瞳仁,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一直藏在身边的小包打开,取出了一个形状怪怪的东西。艾琳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眉头微微上挑。
【那是什么?玩具?】
“这是陶笛,我们世界这边的一种乐器。”
【乐器吗,不会很贵吧?】
陈思怡摇摇头,轻轻的擦拭了下陶笛的表面:“只是为了她吃了一个月的泡面而已……也算不上坏事吧,我本来就不喜欢学校的食堂。”
【为什么?】艾琳有些疑惑地盯着笛子光滑的烤瓷表面,【还有,你怎么突然能从外面带东西进来了?】
陈思怡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间,然后把陶笛的带子挂到脖子上。
“艾儿,你想听吗?”
陈思怡没有回答自己的两个问题,艾琳只以为她听漏了,可视线对上后她却意识到对方并非没有听到,而是有意回避了这个话题。她看到那双瞳孔深处有什么在涌动着——陈思怡在渴求什么,可那渴求的对象是什么?艾琳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只知道,现在自己能做的大概就只有聆听。
【嗯,我想听你演奏。】
“谢谢。”陈思怡露出了微笑。然后背靠在艾琳的冰棺底座上,闭上了眼睛。
陶笛清澈的声音开始在草原上回荡,一开始只是小小的,带着拘谨与紧张,但随着曲子的进行,艾琳看着陈思怡的背影,发现她原先紧张的肩膀逐渐放松下来。
僵硬的动作很快消失了,她的手臂与肩胛随着指法起伏,像是波浪般连贯自然。她的笛音悠扬澄澈,并不复杂的旋律中带有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与说话时会紧张的那个少女不同,此刻的笛音像是在翩翩起舞,倾诉着无法以言语表达的情绪。艾琳从未见过陈思怡的这一面,从未见过情绪如此自然的从她心中流泻出来,汇聚成一条充满着活力,却并不湍急的温和小溪。
艾琳心中方才有的疑惑全都溶解在了五彩缤纷的溪流中,她闭上眼睛,重新枕回冰棺中最舒服的位置,胸口轻微的起伏。陈思怡的笛音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乡,那里的人们也有着类似陶笛的乐器。她的同族热爱音乐与舞蹈,而她那时则经常站在自己的窗台前,一只手支着脸,一边闭着眼睛聆听下方集市传来的各种乐声。
黑夜中枭鸟的轻鸣,微风刮过粉砖的细沙声……一切的一切都在与她同族吹奏的乐器共鸣。
她惧怕着,却也爱着那样的景色。
即便知道再也无法回到那里,即便知道回忆乃是无尽折磨的根源,她也不愿将这份热意忘却。
也许这只是艾琳的愚昧与固执,可她在等待着,即便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她也依旧在等待着。废弃已久的站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坐在腐朽的长凳上,等着永远不会到来的那辆马车。
马车确实不会再来了,可不知何时,有一个奇怪的人出现在站台上。她拍了拍长凳上蒙着的灰尘,然后自然地坐在了艾琳的身旁,仿佛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属于她的。
有什么轻柔的东西拂过艾琳的胸口,像是风,像是溪流。那是属于陈思怡的音符,在空中书写着她的温柔与悲伤。
这样啊,她也和自己一样,在等着永远不会到来的马车吗?
艾琳睁开眼睛,陈思怡的指尖随着音乐尾声的到来而停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她们四周有着一圈薄薄的,色彩斑斓的气泡,只要一开口就会破掉一般。
【你的笛音,会说话呢,思怡……】许久,艾琳才柔声说道【谢谢你,愿意演奏给我听。】
在听到谢谢二字的时候,陈思怡的肩头细微地动了下。可她并没有起身或者回头看向艾琳,她只是将后脑勺垫在了冰棺上,深吸了一口气。
“艾儿,你喜欢陶笛的声音吗?”她的气息微微颤抖着,带有轻微的鼻音。
【嗯,我喜欢你吹奏的陶笛。】
“艾儿,我吹奏的乐章,能够称得上动听吗?”
【嗯,你的笛音,是我来到这里后,听到过最动听的声音。】
“艾儿,我心底的这份心情,有传达到吗?”
【嗯,我能感受到,因为你的笛音是如此的色彩斑斓。】
“色彩斑斓……吗?”陈思怡的声音跃动了一瞬间,即便是现在,她也依旧无法掩饰自己在被艾琳赞赏时的喜悦。也许她还想接着说些什么,可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异样的东西硬生生地卡住了喉咙。
半晌,她才再一次开口:“也许吧……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艾琳愣住了,她看不到此刻陈思怡的表情,可就算看到了又怎么样呢?她并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她只能让陈思怡接着讲了下去。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过一次集体去音乐会的活动。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音乐会。”陈思怡仰头望向天空:“那天他们演奏的曲目是第九交响曲,里面有一段女高音的独唱,美的动人心魄,直到现在我也无法忘记。”
明明是描述过去美好记忆的语句,可她的声音却平静的像是放弃了一样。
“你能想象当时的场景吗?她站在舞台上,身旁围绕着那么多的乐手,台下坐着那么多的观众,就连和我一起去的小学生都停止了吵闹。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是那一刻绝对的主角……我好羡慕那样的她。她不用提心吊胆地讲话,也不用费尽心思去应付人情世故,她只用音乐就能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对方。”
陈思怡向往的说道,虽然自己想成为那个女高音一样的人,可她没有练过美声,家里为她花请声乐老师的钱更是天方夜谭。要培养一名女高音的价格太过昂贵了,对于自己这种人来说,唯一现实的就只有买个入门级的乐器,然后自己按照网上的视频练习……
然而,就是为了这么一个比起常规乐器来说几乎可以说是不要钱的陶笛,她也还是在省吃俭用好久之后才攒够钱的,并非像她刚刚告诉艾琳的那样,代价只是一个月的泡面。
不过比起煎熬,那几个月的精打细算对于陈思怡来说其实更像是某种冒险,毕竟,那还是她头次想要主动去做些什么,而这份仪式感甚至提前让她品尝到了希望的甜美味道。
而当她终于买下那个陶笛,躲在被子里,第一次打开它的包装,亲手抚摸它细腻的烤瓷外表时,她的心底产生了某种过去从未感受到过的情绪。她不理解那种感觉,只觉得很兴奋,没有根据的觉得这是人生翻开新篇章的征兆。
“现在想来,当时会认真这么觉得的自己,真是愚蠢到了可悲的地步,”陈思怡一边这么说,一边低下了头:“我学的第一首曲子是生日快乐,我想在妈妈生日那天吹给她听。我练了好久,好久,每天抽着时间去学校机房里看网上的免费教程……但当我终于能够磕磕绊绊的吹完的时候,她却和父亲打了一架,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个家,再也没有和我一起过过生日。”
【思怡……那不是你的错,是你的父母——】
“——谁的错什么的……并不重要。”她几乎可以称得上粗暴的打断了艾琳,发出自暴自弃的声音。
“我也试过给爸爸吹什么曲子,可他只会不耐烦的叫我滚。我试过竞选,想要代表班级去文化节上表演,可同学最后还是投给了只会摇沙锤的人,因为她的朋友比我多。”陈思怡肩头颤抖了起来,鼻音模糊了她的声音,她终究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算买了陶笛,就算很努力地练习过了,也是一样的。色彩斑斓的声音什么的……根本没有意义。”
【思怡……】
“直到最后,还是没有人……愿意听我的声音。”她抱着膝盖蜷缩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艾琳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
【不,思怡,你还有我,我在这里,我喜欢你的声音。】
陈思怡没有说话,她沉默了很久。艾琳并不擅长安慰人,她几乎没有安慰过别人。所以此刻她只能陪伴在陈思怡的身边,难过的看着那个蜷缩的小小的背影。过了许久,陈思怡终于再一次说话了。
“你总这样……第一次进来这里的时候也是,我总是会被你的话语鼓舞,感觉自己又有勇气接着向前走几步……你的声音总是能那么准确地触碰到我内心的渴望,几乎就像是……”
听到她再一次开口的艾琳安心了一瞬间,可她的表情却在下一秒凝固了。
“……几乎就像是,你是我想象出来,安慰自己的‘幻想朋友’一样。”
她在说什么?艾琳一瞬间没能理解她的话语,她呆滞地盯着陈思怡的背影,错过了反驳澄清的时间。也许是把她的沉默当做默认了吧,陈思怡转过脸,脸上挂着凄凉的笑容。
“就算这样直接靠在冒着寒气的冰棺上,也丝毫感受不到寒冷。很可笑吧,我甚至连你真正的声音都没听到过,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不,我只是不想承认吧。冰封回廊什么的……一个来自异世界,又美丽又端庄,还总是用温柔的声音在我脑海内讲话的精灵什么的……”
她的眼眶中泛起晶莹的泪水,决堤的情绪再也阻拦不住。她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却不像自己第一次和她说话时的哭泣。那个时候的她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乱糟糟的头发上沾着灰白色的冰屑,睁开冻僵的眼皮都很困难。艾琳要是再晚些发现她的话,她可能就会死在那里。可那时的她并没有露出现在这样安静凄凉的笑。即便隔着冰棺与一切的阻拦,艾琳也知道她当时的泪水是滚烫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冰冷而绝望。
“我一直都知道的……怎么会有人对我这么好呢?”她将手贴到冰棺上,几乎是用恳求地口吻说道:“对不起,艾儿,可这种折磨,我已经受够了……求求你,用你的声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吧,这样我一定就能死心了……”
陈思怡闭上眼睛,泪水打湿了她的睫毛,她贴在冰棺上的手修长白皙,指腹上有着常年练习陶笛留下的痕迹。艾琳看着那些淡淡的红痕,她终于明白了,陈思怡此前的渴求究竟是什么。她同时也明白了,自己此刻要做的……不,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于是,她伸出自己的手,贴在陈思怡手的对面。
这就是此时此刻,她唯一能为对方所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