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舒?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你们去说服音乐老师过来,一起帮陈思怡同学考虑将来的方向的吗?”
“对啊,我这不就是在为陈思怡同学未来的出路着想吗?”
“哈?”
学长目瞪口呆,而周舒则是耸着肩,谄媚看向一旁的班主任,“怎么了,作为陈思怡同学的朋友,你不会觉得咱们学校那位刚入职半年的音乐老师,能比就职十六年的许老师更稳重,或者说更清楚该怎么为迷茫的学生点明出路吧?”
“不是,你这家伙在说什么??”
“哎呀,学长,你都高三了,不会还觉得随便个什么人都能靠音乐养活自己吧?我这是来帮陈思怡走回正轨的啊~”
“不……你们不是陈思怡的好朋友吗?!怎么能说这种话——”
“——董凌峰,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跟我请过晚自习的假吗?给我过来!”另一个男老师走过来把他后领一拽,无视他口中的等等,直接把他扯出了音乐教室。
而看着瘦弱的他努力挣扎,但还是被像只小鸡一样提着走的模样,陈思怡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握着陶笛的手藏在身后,仿佛那能保护住自己的什么秘密。
但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陈思怡,这就是你最近成绩下降的原因吗?”
班主任冷哼一声,转头看向从刚刚开始就额头冒青筋的陈思怡父亲,“陈振荣家长,您也刚刚也听到了,您女儿现在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
“……陈思怡……”
男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念出,眼睛里仿佛在冒火——但与在家里时不同,他此刻并没有冲上来拽住自己女儿的头发,或者给她一巴掌抽倒在地。
相反,他的态度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身上的正装称得上有模有样,金属镜框眼镜上的反光遮住了他瞳孔深处那股怨毒,让他至少表面看起来和那些恨铁不成钢的正常家长没什么两样。
陈思怡能看得出来,今天,或者该说,至少今晚他没有喝酒。
他一定是提早被通知了这件事,毕竟平日里,这个点的他早就已经在酒吧里醉得不省人事了。
换句话说……
先前班主任那看似放任的态度、这个音乐教室、以及叫自己来练习的学长……一切音乐教室的门被打开之前,就已经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决定了。
想通掩藏已经没有意义之后,陈思怡握着陶笛的手垂到了身边。
“我花那么多钱把你送进来,你就是这样浪费我的心血的?!”
父亲的怒喝传入耳中,陈思怡垂首看向地面,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说能辩解什么。
只可惜,沉默也帮不了她,充斥着燃烧般恨意的字依旧在一个接一个的被挤进耳道。
——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学生。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账。
——我没带过你这么叛逆的孩子,你快高考了,还以为这是什么过家家的游戏吗?
——我为了你付出那么多,你却不好好学习,在这鬼混,难道你就不会良心难安吗?
班主任冰冷的声音与父亲的喊声回荡在陈思怡的脑海中,也许是自我保护机制,在穿透耳膜时,那些声音中的情绪元素仿佛被剥离了,只剩下单纯的符号。
而那,似乎让它们变得有些自相矛盾起来。
前一句骂人无可救药,后一句又在教育自己。
前一句骂人没心没肺,后一句却又问自己会不会良心难安。
既然已经为自己下了裁决,对她是谁有了坚信不疑的定论,那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好似自己还想着拯救她?
“明明,谁都没拜托过你们这种事。”
啊,说出来了。
其实自己现在只要沉默就好了,陈思怡心里头是明白的,虽然对方声势浩大,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做不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毕竟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己只要不激怒对方,那他们大概率也不会把一切搞得收不了场,应该就是批评批评自己,再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说自己这都是为了她好,得出个模棱两可但没有任何真正建设性的“提案”,然后放她回家。
而且,父亲今天在大庭广众下骂了她,回家之后应该反而不会像往常那样打人。
首先他现在没喝酒,其次,如果今天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的话,明天学校里的大家就都知道平日里自己那些“磕碰”出来的淤青都是谁的杰作了。
他不可能那么做的。
毕竟是圆滑的大人们嘛。
和周舒或者其他同学不同,大人们总是很现实,心思也远比同龄人的好猜,所以陈思怡很确定,自己只要不说话,今天就会如先前的每一天那样过去。
但,为什么呢?
“你……你说什么?”
“我说!谁都没拜托过你们来拯救我!”
“你再说一次!”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了,我喜欢音乐!但你根本就不在意!现在才摆出大人的态度算什么?我才不需要你们来对我的梦想指手画脚!明明你们自己从来都没为什么东西付出全力过,怎么好意思在这里说的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一样——”
——啪!
——嚓!
清脆的巴掌声,以及随后半秒响起的破碎声,在一瞬间便被音乐教室的隔音垫吸收,没有在空气中留下任何的回响。
而现场其他的声音也跟着消失了。
就像是那一巴掌是扇在他们脸上一样,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陷入了静默。
陈思怡跪坐在地上,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触感,耳朵里嗡嗡的,就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努力从里往外逃。
但,比起脸上的灼烧感,更让她感到痛苦的是自己手心传来的那阵刺痛。
“呃……陈振荣家长……”
这里是学校,请克制一些——班主任为难的声音传来,似乎终于意识到老师是有保护学生身心健康义务的职责,上前来拉住了喘着粗气的陈思怡父亲。
与此同时,原本那群似乎是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人也都纷纷退缩了两步,与那已经暴露并不“圆滑”本性的男人拉开距离。
就连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躲在众人视线的死角,笑得肆无忌惮的周舒,现在也收起了自己脸上的讥讽,变得害怕起来。
而导致这一切的男人,瞳孔则疯狂地动摇了起来。
“不、不是的……这只是……”
他慌乱的解释似乎也被音乐教室的隔音垫吞噬了,原本那些审判的目光不再聚焦于陈思怡,而是锁在了他的身上。
今夜被审判的对象不再是她,而是变成了自己的父亲——这个事实本应让陈思怡感到一种成就感,但事实却是,她此刻却根本没注意到现场气氛的变化。
她只是低下了还在被刚刚冲击影响的脑袋。
浑浑噩噩地抬起手,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鲜红的色彩。
以及,被那抹鲜红所浸润的陶笛碎片。
陶笛锋利光滑的断面划破了她的掌心,刚刚她感受到的刺痛就是来源于此。
看着那曾经就是自己一切的乐器残骸,陈思怡愣了愣。
“等等,你们听我说,我平时没有——”
身边还在传来自己父亲慌乱地声音,但陈思怡只是看着那堆染血的碎片。
然后,笑了起来。
是的,她笑了,虽然只是嘴角颤抖着、微微勾起的一抹极浅的弧度。
但那的确是笑容。
眼前的一切,在让她彻底绝望的同时,却也让她感到了一丝好笑。
而这抹笑容,又一次激怒了她称呼为父亲的男人。
“你们——不要那么看我!都是她这个不孝女的错!你们根本不懂我有多辛苦——”
他说着,一把抓着陈思怡的手腕把她强行拽了起来——然而这个动作却使得她原本藏于长袖下的小臂露了出来。
“嗬——”
不止一人,在那一刻倒吸一口冷气。
在她的小臂上,遍布着肉色的扭曲增生,就像是无数条扎根在她血肉中吸食她血液的蛇。
在那些蛇中,比较老的大多是横着的,而新的痕迹则更多是竖着的,交错在一起,密密麻麻。
看到这一幕,就连她父亲也傻住了。
是的,作为她的父亲,每天和陈思怡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女儿的小臂。
在那一刻,那双满是骇然的眼睛所连接的脑袋里,究竟闪过了什么呢?
是后悔吗?是终于明白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情吗?
陈思怡不知道,但她也不在乎了。
“等——”
陈思怡没有等他说完,就已经甩开了他的手,握着一片陶笛的碎片,转身从音乐教室的窗户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