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我啊,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嗯,我知道。”
“啊,我和您说过吗……唉,我还真是老糊涂了,已经记不清楚事情了啊。”
“……”
“我大女儿前些年回家的时候也说过我已经老了,不要再做什么要体力的农活了……呵呵,真奇怪啊,我那个时候为啥就不相信她呢。”
坐在长凳上的老者长叹了一口气,夕阳打在他脸颊的皱纹上,刻下暗淡的阴影。
“她十六岁的时候被我安排着嫁给了一个农夫,我一直以为她因为这事对我怀恨在心,说我老了也只是对我的气话……但现在看来,她其实只是指出一个事实而已。”
“嗯,她一直很担心你。”
“真的吗,她难道不憎恨我吗?”
长椅上的白发女子垂下眼眸,微微摇头。
“她憎恨过,但这不影响她对你的关心。”
“……啊,这样吗。”
“你是她的家人。”
“呵……家人啊……您就少揶揄我这个老头子了吧,我哪有那么自称的资格呀。”
老者又叹了口气,佝偻的脊椎又向前弯曲了一些,像是想躲进自己的阴影里。
“我的二女儿三岁的那年就被我送给了她姑姑家养,然后她们那里出了瘟疫,我就再也没见过她……而我的小女儿,她明明是那么聪明,如果识字的话肯定能在皇宫里混到一个职位的,但我却为了给儿子攒学费,只给她上了三个月的学……”
远方,传来了马蹄的声音。
“很愚蠢对吧,我分明就知道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就算读了书也没用,但我还是让她辍学了。她最后只能去做个挤奶工,而我那个儿子又在和学校里认识了不知道哪家的公子哥,然后和他去*院鬼混的时候,被他家的仇人给认错砍死了……老婆子在听说这事之后当天就自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哈哈,这就是神明给予我的惩罚吧——他自嘲地笑着,但白发女子再次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明那种东西。”
老者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瞳孔微微动摇。
“你确实做错了很多的决定,但你很多时候也没有选择。毕竟你不是贵族,而是身上负着还不清的债的农奴。”
“……您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基于你的社会地位和身处的时代,就算你做出什么别的决定,你家族的命运也很难有改变。”
马蹄声在接近,白发女子终于转头看向了她,夕阳的斜光,照亮了她那张如同瓷器一般白皙完美的脸庞。
“时间快到了。”
“时间……?”
“嗯,属于你的马车要来了。”
老者睁大了眼睛,浑浊的眼珠在那一刻恢复了一丝清明。
“……原来,是这样吗。”
我……已经……
白发女子看着他,轻轻点头。
“你的一生里犯过很多错,也做过很多正确的事情,但不论你在世间留下过什么轨迹,获得过什么温暖与爱意,遭遇到过什么不公,到最后,你就与每一位帝王、每一位铁匠、每一位渔夫……每一个曾存在于此世的人一样,终究还是来到了自己道路的尽头。”
而现在,是时候出发了,老爷子。
她如此说道,马蹄声终于在他们的站台前停下。
“呵……所以才说,我可真是老糊涂了……居然连这种事都忘记了,瞧瞧我啊……”
老者释然地笑了起来,撑着拐杖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
但在跨入马车轿厢之前,他还是回头看了白发女子一眼。
“说起来,我都忘记问了,但……”
您……究竟是谁?
“……那种事,并不重要。”
老者看着她那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尖耳朵,最后一次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啊,我知道了……”
你说这世上没有神明,但……
……
“呵呵……算了。”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对女子摇了摇头。
“再见了,朋友。”
——希望……
——您也能等到属于你的那辆马车啊。
老者最后的话语融化在夕阳之中,化作微风,撩过白发女子的脸庞。
“……”
她重新靠回长凳上,闭起眼睛,深呼吸一次,让自己的意识短暂地陷入沉眠,消化刚刚融入自己灵魂的这份食粮。
这样的浅眠一直持续到,她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呜咽声为止。
“汪……”
她睁开眼,看向自己身边的长凳。
原本老者所坐的地方,有着一只耳朵耷拉下来的鬃毛犬。
“汪、汪汪……”
她看着那只鬃毛犬,伸出手轻抚对方脑袋。
“嗯,你是她最好的伙伴哦。”
“汪?汪汪?”
“嗯,因为有你,她才能撑过失去丈夫和儿子的悲痛,重新站起来哦。”
“汪!汪!”
“嗯,哪怕到最后一刻,她也从没有后悔那天在马戏团手里买下你。”
“汪!”
马蹄声在接近。
鬃毛犬从长凳上起身,欢快地跳上马车,只留释然的背影映在她的瞳中。
她一人在长凳上,目送着它的离去,正如她目送那位老者一般。
然后,闭上眼。
就这样,在永不落幕的夕阳下不断地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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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明明还需要人照顾,为何我先一步抛她而去?
这不是你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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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有钱,真的很有钱,求求你,让我回去,放我一马!我什么都会给你!
这不是一场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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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着这世间的一切,从未离经叛道,但主却从未回应我,请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祂为何要对我如此残酷!
你错在相信了主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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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该死的,并不是我,不是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
——就像你说的,这世间没有神明。
不要再假装自己没有感情了。
你那美丽而温柔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你知道我是对的。
你会帮助我的。
难道不是吗——
——艾琳·辛提尔·伊泽姆提。
“——哈!哈、哈、哈……”
艾琳在窒息感中猛然睁开双眼,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那股被恶意、黑暗与血腥味道包围的痛苦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她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身处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最终,还是坚冰制成的镣铐上传来的刺骨严寒彻底唤醒了她。
是的,她……正身处冰棺之中。
那些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而这份仿佛随时都在刺入心脏的严寒,与她犯下罪业所相称惩罚,就是最好的证明。
有它们的存在,自己再也没力量犯下同样的过错。
而这个事实,让艾琳感到一阵安心。
或者说,本该让她感到安心。
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又开始做梦了?
艾琳的小腿不安地动着,刚刚脑海中的画面让她本能地想要缩成一团,但这个动作到一半就被一个软软的障碍阻止了。
她低头,看到一只鱼鱼形状的大靠枕。
“……”
它好像是叫卡萨班甲鱼来着的……?所以为啥会想把这么奇怪的东西做成靠枕?
……不是很懂这个世界里人的审美。
话虽如此,在与那只鱼鱼智慧的眼神对上的时候,艾琳的心情还是微微放松下来了一些。
想起思怡把它送给自己时天真快乐的表情,围绕胸口的那股窒息感也开始淡去了。
但这份轻松的心情并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她下一刻就在冰封回廊中感受到了那个自己最近已经开始熟悉的气息。
是陈思怡——艾琳因为她出现而放下心几乎是立马就再度悬了起来。
不仅是因为已经和思怡好久没见过面,也不仅是因为她想起了这次见面自己就得将最重要的那个秘密分享给对方。
让她绷紧的,是陈思怡身上此刻的那股浓厚血腥味,以及……
对方脸上,那抹自己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