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宫殿里还是多了个正式的厨房。
其实这次，艾琳本不打算像阿卡夏那会一样，继续放任自己这帮妹妹愈发无法无天的僭越行为，但……
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时候想要止损已经太晚了。
那个叫卡宝的妹妹并不是在自吹自擂，就在艾琳叫停她的第二天，整个岚亚特回收灵魂的效率下降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艾琳自己不得不以双倍速度赶路，这才把其他妹妹当天欠下的回收任务漏洞填上。
“所以说呀，美味的食物是一天动力的源泉，早上连香喷喷的面包都吃不上，就得去工作什么的也太悲惨了啦！”
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吧，我向您发誓，有了我的面包，其他姐妹的工作效率绝对能达到百分之二百呀——第三天，当卡宝如此信誓旦旦在艾琳面前立誓时，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拒绝的选项。
所以，自己当初是不是该阻止阿卡夏的？
如果不让她去种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话，卡宝就没有那么多能当烤炉燃料的枯枝落叶，其他妹妹也就不会因此染上现在这种诡异的渴求面包综合征了。
对，问题的根源一定就是这个。
这次只是自己疏忽了。
虽然这次事态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程度，不得不答应对方，但艾琳相信，自己已经总结出了经验，下次绝不会再让类似的情况发生——
——才怪了。
事实证明，她这种维持岚亚特原本纯粹的结构的尝试，本身才是单纯到无可救药的体现。
很快，随着越来越多的妹妹逐渐苏醒，她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自己已经没法像那个脱线的神明一样做甩手掌柜，教完新人之后就放养了。
岚亚特的人口在增加，世间回收灵魂的需求也水涨船高，原先这种靠个人自觉维持秩序的散漫组织结构变得越来越低效。而其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经常出现一片刑场里五六个姐妹挤一块抢灵魂，而相隔几里的森林里饿死的猎人灵魂却半天没人去管的情况。
一开始，艾琳还能靠自己加倍努力来填补这些漏洞，但随着时间推进，就算是不眠不休的她也逐渐跟不上节奏了。
她最终还是认清了现实——眼下这种沟通协作全靠随缘的模式，终究是不可持续的。
而等到她终于下定决心，第一次召开岚亚特集体会议时，她还不得不承认另一个之前被自己看不起的玩意。
名字。
是的，她得承认，名字其实还是很有用的。
至少，在召开会议的时候，用名字叫人，总归是比用同样的“喂”或者“你”来称呼几千个妹妹来的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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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要做的事情就那么几件，你看着来就好，很简单的——那个神在开溜之前明明是这么告诉艾琳的，但作为结果，她还是在一众喜欢谈论政治的妹妹们的七嘴八舌软磨硬泡下，被迫敲定了一套类似人类国家的行政系统。
最起初，这个行政系统的功能还局限于将谁谁分配到哪个区域工作，怎么避免个人负责的区域和别的姐妹重叠等灵魂回收相关的业务。但很快，越来越多的需求从妹妹那边开始涌来，好比有人想要建立食堂，有人想要泡温泉，还有人想要在宫殿的屋顶搞派对……
各种稀奇古怪的、在艾琳理解里只有人类才会有的要求被提上日程，她一开始自然是一一否决，然后很快又复刻了一波卡宝和面包坊的情况——越是否决各种所谓释放压力的娱乐活动，自己麾下这批妹妹的效率反而就越低，整个岚亚特的士气也会下降。
一来二去，她最终还是批准通过了其中那些不是太过分的提案。
当然，艾琳收到的并不只有这种不靠谱的享乐提案，其中也有不少性格认真的妹妹提出了更具有建设性的话题，好比如何优化对新苏醒的妹妹教育流程，怎么建立换班制度……
而在这些意见中，对整个岚亚特影响最大的，应该还是那个叫“临终关怀”的提案。
“我的王啊，不知您有没有发现，每次炼化、提取完灵魂时，熔炉底部似乎总是会残存一些……超出最初组成那些灵魂原料的余烬。”
某一天，一位专门负责看管研究创世之熔炉的妹妹如此提问道。艾琳闻言思索了一下，随即点头。
“确实存在这种现象。”
“那我不知，您是否也注意到了，这种余烬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我注意到了，只是每个灵魂产出的余烬总量似乎并不稳定，总产量并不高，很难被我们主动利用。”
对此，那位妹妹摇了摇头，“我的王，据我观察，其实这种余烬的产生是有规律的。”
“规律？”
“若我的这双眼睛没有被死亡的雾气所蒙蔽，给予我虚假的视野，”那位妹妹看向熔炉，“那我很确信，这种余烬的多少，与每个灵魂最后的状态息息相关。”
换而言之，越是坦然接受自己死亡的灵魂，在其离去时，似乎就会给这个世间留下越多的余烬——她如此总结道。
而这个发现很快就在岚亚特掀起一股讨论的热潮。
有些妹妹觉得这些多出来的能量可以用来建设岚亚特，原本因为能源限制而被否决的提案也可以再上会议日程，而另一些妹妹则觉得这些余烬属于那些灵魂，应当与对灵魂本身的处理一样，在炼化为风火土水这样的基础元素后返还世间。
两方在这件事上吵来吵去，每天嚷嚷得艾琳脑袋疼。
不过，如何运用这些余烬的问题先放在一边，想办法多获得余烬资源这件事本身总归不是坏事。
出于这个目的，艾琳通过了另一批妹妹所提出的，名为“临终关怀”的提案。
具体来说，这个提案就是指每次回收灵魂之前，岚亚特的成员都要先将那个生灵引入自己编织梦境中，想办法满足对方最后的愿望，让他们尽可能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亡。
这听起来似乎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艾琳一开始还有些担心这么做会不会引起妹妹们的反感情绪——然而事实是，岚亚特上下只有零星几个以懒惰著称的家伙提出了反对，其余全票通过。
反正自己平时都是这么做的，不如说不这么做才比较奇怪——问到她们为什么毫无怨言时，大多数妹妹给出的都是类似这样的回答。
对此，艾琳感到有些震惊。
因为她自己，从开始到现在，其实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毕竟这样做也太低效了——她想这么解释自己先前的作风，但一想到岚亚特大家公认的那几个懒狗妹妹也是这么狡辩的，顿时就哑口无言了。
而不出意料的，她第一次实践这条法案时，就遇到了麻烦。
“……呃，那个……”
“……”
“你好……？请问你是……”
“你有什么最后的愿望吗？我可以帮你实现。”
“呃……啊？”
艾琳看着眼前橘发少女脸上的迷茫表情，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不，不是好像。
就是说错话了吧。
她在自己说完之前其实就已经觉得这话好像有点不对劲了。但奈何她还是第一次实际和自己妹妹之外的人交流，想了半天还是只憋出这一句听起来有点像是命令的句子。
自己这个说法首先就挺像挑衅找事的……
而且比起这个，直接说什么最后的愿望，那对方岂不是直接就会意识到……
“……啊，是这样啊。”
橘发少女突然笑了笑。
“原来，我已经死掉了吗。”
“……”
艾琳朱唇微启，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
这时候该说什么？对你死了，一会就要被送去炼化了，不过没事，熔炉里很温暖不会疼的，所以别反抗哦？不对，这样肯定只会起到反效果吧……
直到这时，艾琳才意识到，虽然临终关怀的提案是自己批准的，但她本人似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让别人接受自己的死亡啊。
……
现场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而出乎意料的是，打破沉默的反而是那个橘发的少女。
“噗……噗哈哈哈哈哈~”
“欸？怎、怎么了——”
“没有没有，”橘发少女笑着摆手，“就是觉得，您明明长了这么漂亮成熟的一张脸，表情却和我那个五岁的弟弟第一次出席宴会时一样紧张呢。”
“……”
“啊，抱歉，我没有任何冒犯您的意思！”
橘发少女提起裙子，微微鞠躬，开始自我介绍。
“我的名字是爱丽丝·奔尼斯·卡卡拉尔特，是欧森内安王国的三公主，与您幸会——不对，现在好像不太适合用这个词呢，哈哈……”
她顿了顿，抬起头，继续微笑着道：“不过，既然是在这里相会，那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大家口中的‘熄灯者’了，对吗？”
“……似乎是有人这么称呼我们。”
“‘我们’？等等，‘熄灯者’原来不止一位的吗？”爱丽丝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这就不奇怪了，怪不得那些有过濒死体验的人总是众说纷纭，有说‘熄灯者’是衣着暴露的筋肉冒险者的，也有说是小女孩长相的女巫的……”
“……我觉得那部分应该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诶？”
爱丽丝捂住嘴，还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又重新笑了起来，调侃自己还是别继续瞎猜，省得冒犯眼前的熄灯者正主了。
“不过话说回来，熄灯者大人，咱们现在这是在哪里呀？”
艾琳看着眼前情绪高昂的少女，愣了愣才回答：“这里是我构造的梦境。”
“欸？梦境？那也就是说，您能随意控制这里了吗？”
艾琳点点头，爱丽丝于是继续道：“既然这样的话，要不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聊天呢……？虽说我已经死了啦，但像这样飘在虚空里感觉还是怪怪的……”
“哦，好的。”
艾琳如此回答，然而真的准备挥手改变梦境时，她却又一次愣住了。
一开始她什么都没想，把爱丽丝的灵魂引入了这个只有虚空的空间，确实是有些怠慢了，但……
问题是，自己该把这里变成什么样子？
食堂？温泉？还是什么游乐场？自己那些妹妹们每次到这些地方都会露出笑容没错，可爱丽丝呢，她也会喜欢吗？
想了半天，她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口问道：“你想要我把这里变成什么样？”
“欸？我来决定吗？”
“嗯，我是来满足你的愿望的。”
“对哦，您是这么说过，”爱丽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所以，什么地方您都可以变吗？我的要求可能有那么一——亿点点刁钻呢。”
“只要是我见到过的地方……大概。”
“那！请帮我变出一个夕阳下的马车车站！时间是秋天，所以地上要有多多的落叶，然后车站边上要有喂兔子烂叶子的大叔，一家修怀表的小店，一个锈叽叽的报纸架，一个由自动人偶照看的按摩店，还要有个推着车卖冰棍的老婆婆——然后是最最重要的，月台那边要有个柏木长椅，组成靠背的木板有些开裂，但没有毛刺，摸上去也不会划伤手，而且能并排坐两个人！”
“……哦、哦！”艾琳被突然凑上来的爱丽丝吓了一跳。
要说的话，这确实是细节到有些刁钻的请求，不过艾琳毕竟活了很久，而且每天都在为了回收灵魂全世界跑，怎么样都配得上一句见多识广，最后还是帮爱丽丝搭出了她理想的车站。
而在见到成品后，眼冒星光的爱丽丝一下子蹦了起来。
“谢谢您！熄灯者大人！”
“我说了，自己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开始约会吧！”
“……？？”
艾琳没能反应过来，直接就被对方抓着手腕，踩着金黄色的落叶，踏着夕阳，一路小跑到了车站里。
“等——”
“——兔兔！可爱！（摸摸摸摸摸）”
诶呀，小姑娘很有活力嘛——比起还一脸懵逼的艾琳，她捏造出的那个大叔幻象倒是先自动给出了反应，爽朗大笑起来。
“那是！大叔，这个兔兔我能抱抱嘛？”
“当然可以！不过她可是我的宝贝，你要是抱着跑了我绝对追你到天涯海角！”
“欸~真可惜~~（揉揉揉揉揉揉）”
艾琳看着快把兔子耳朵揉进头里的爱丽丝，一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等她想好自己该如何捧场时，爱丽丝已经把兔子还给了大叔，然后再次拉着她的手腕，跑到了钟表匠的店铺前。
“金指头！把你店里所有最好的怀表都拿出来吧，我打赌你没有一个镶着蓝晶石的怀表！”
“哦？哪来的小丫头，口气这么嚣张，你赌什么？”又一次，梦里的幻象先艾琳一步给出回答。
“赌三个铜板~”
“哦哦，这可是你说的！”
钟表匠扶了扶自己的单边眼镜，开始翻箱倒柜起来，艾琳这期间终于反应过来，“等等，爱丽丝你要干什么——”
“——嘘……”
被嘘了。
“……”
只见爱丽丝食指比在嘴唇上，嘴角勾起狡黠的弧度，“（你就看好了，如果这家伙真老老实实地把蓝晶石怀表这么值钱的东西拿出来的话，您可得按照咱俩的赌约给我三个铜板，而且接下来一周都只能睡帐篷靠门的那一侧哦。）”
“（啊？我什么时候和你赌过——）”
“（嘘——！这里就当做您有过吧！拜托啦~）”
“（……哦……）”
结果，钟表匠还真掏出了一个镶着蓝晶石的怀表，爱丽丝先是嘟起嘴，小脸一垮地给了对方三个铜板，但一转头，她的表情瞬间灿烂起来，一脸得意地朝艾琳伸手。
“（铜板拿来吧，以及接下来的一周，就请您多多担待啦~）”
一周？哪来的一周？你一会就要被炼化了啊——艾琳当然没这么吐槽，而是嘴角抽搐着，变出三枚铜板交到对方手上。
但在把铜板实际放到对方手心前的一刻，她突然皱起眉头。
“……不对啊，等一下，你这样两边打赌的话，不论他拿不拿出来，你不都一分钱不会亏吗？”
爱丽丝一把抓过铜板，“我不管~反正‘你这家伙就该学习钟表匠的低调精神，他们从不会把蓝晶石怀表这么值钱的东西拿来出示众’这句话是你说的，赌也是你打的，你得愿赌服输！”
不是，所以都说我什么时候和你打过这个赌了——这句吐槽也没来得及说出口，艾琳就又被爱丽丝拽到了车站里的下一个地方。
从锈迹斑斑的报纸架上偷两卷旧报纸、到按摩店里体验自动人偶的推背服务结果被挠得咯咯直笑、去找老婆婆买了两根号称甜到齁嗓子的冰棒……
就这样，艾琳被爱丽丝扯着，把这小小车站里能做的所有事都体验了一遍，才终于坐到了月台的那张木头长凳上。
“呼——！痛快！！”
爱丽丝用力咬了一口冰棒，随即捂着脸露出一副牙酸的表情。
艾琳见状，也轻轻含了一下从老婆婆那边买来的冰棒。
而理所当然的，她并没有品尝到任何的味道，或者温度。
毕竟只是梦里的幻象。
“我们到底是在做什么……”
发自心底的疑惑，不小心从嘴边漏了出来。
艾琳说到一半赶忙住嘴，但爱丽丝却耸了耸肩，只是微微晃动，将手上的冰棒倾斜成四十五度角。
幻象组成的冰棍并不会融化，可爱丽丝还是盯着冰棒最下面的那个角，一边等待着糖水滴落，一边开口。
“我呢，其实和塔妮思婷约好了。”
“当时，就是在这么一张长椅上，她对失魂落魄的我说，等到我们把那只龙头砍下来，为我正名平反，不再用跟圣铁卫骑士团玩捉迷藏了之后，就要带我来把这些平民娱乐全都体验一遍。”
“其实现在想想，她大概只是想随便聊点什么，转移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我的注意力，让我别那么显眼地盯着车站里卖冰棒的老婆婆流口水……”
“说不定，她早就已经忘了自己说过这话了呢。”
“不过，我忘不掉啊。”
爱丽丝笑着说道。
“不论怎么尝试，都忘不掉呢。”
艾琳看着她，半晌才问道：“……为什么要尝试忘掉呢？”
“因为她是块该死的木头啊，”爱丽丝翻了个白眼，“不如说，就算我这次没死的话，估计也等不到她兑现诺言的那一天吧。”
“啊，这、这样吗……”
“嘛嘛，所以说我很感谢您哦——虽说只是自我满足，但还是多亏了熄灯者大人您，我才有机会实现这些愿望。”
爱丽丝说完又笑了起来。
“我现在已经很满足啦，再没什么遗憾了！”
在她的话语与笑声之间，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谢谢您呀，熄灯者大人。”
她又一次道谢，不过，这次的声音略微低了一些。
“所以，那是来接我的马车吗？”
“……嗯。”
“这样啊……”
夕阳之下，橘发少女脸上最后的那抹开朗渐渐褪去。
她垂下眼眸，脸庞沉入阴影中。
“真的，真的很感谢您……”
在我的最后……
未尽的语句被马蹄声淹没。
她手上的冰棒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细碎的荧光。
这就是最后了。
艾琳看着她，轻轻地开口。
“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吗。”
爱丽丝嘴唇微微开合，似乎是想说没有了。
但她最终还是没能维持住那抹豁达的笑容。
“……能告诉我，我最后，有帮到她吗？”
艾琳迟疑了一会，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她的手微微攥紧。
“你做到了，她拿到圣剑了。”
虽然那位骑士也因此失去了一只手——她将这另一半的事实咽回肚子里，面不改色的回答道。
而听到这句话的爱丽丝，表情一下子明亮起来，嘴角再度勾起阳光的笑容。
“什么嘛！我这不是很能干嘛！”
她说着，从长椅上站起身，踩着金黄色的落叶，踏着夕阳，迈着轻快的脚步，向着已经到站的马车走去。
而在踏上车厢的阶梯前，她最后回头看向艾琳。
“熄灯者大人！我还有最后——真的是最后一个小请求！”
“……是什么？”
“虽然这么说听起来不太对劲，最好情况也是您永远没机会帮我实现它……”
夕阳的斜光打在她的身上，将那抹温柔的笑颜印在艾琳的瞳孔中。
“但，如果那块死木头哪天也一个不小心挂掉了，而且又恰巧是您来负责接她的话，那还麻烦您帮我传个话，就告诉她——”
——我爱你，塔妮思婷。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我可不会再放手了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