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是个骗子。
说什么自己已经很满足，没有遗憾了，可实际上呢？
熔炉炼化她的灵魂后产出的余烬，艾琳一只手就能全捧出来了。
比起她，她当时嘴里提到的另一个家伙反而烧出了不少的余烬。
不是塔妮思婷。
而是那只她们计划去讨伐的怪物。
恶龙乌尔瑟。
所到之处总是伴随着疾病与死亡，恶名昭彰的移动瘟疫。
所有文明都对它避之不及，用来吓小孩子的童谣里总是会有它的名字。
然而，就是这么一只被冠以恶龙之名的天灾本尊，性格却似乎远不像人们所传的那样可怖。
至少，当它被骑士塔妮思婷用圣剑斩杀，灵魂出现在艾琳编织的梦境里之后，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传说中凶神恶煞的模样。
相反，它全程都很安静。
艾琳当时习惯性地套用了第一次和爱丽丝交流时的车站场景，而这样针对人类设计的设施对于它来说其实是有些小了的，但它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怨言或者不满。
相反，它告诉艾琳，这样挺好的。
除此之外，它基本没怎么说话。
艾琳坐在长凳上，它就静静地趴在长凳边的月台上，如蛇般的长颈盘成一团，巨大的龙瞳闭上，夕阳打在它身上，它发出呼呼的吐息声。
比起怪物，总觉得更像是只打呼噜的猫咪。
对比起爱丽丝以及那之后她试着接触过的人类来说，这只恶龙提出的要求反而是最少的。
它就这样一直在艾琳身边趴着，直到听见马蹄声，才终于睁开眼，抬起头看向那边。
好羡慕它们，它望着那牵引着车厢的白马，如此说道。
你比它们强大那么多，为什么要羡慕它们？艾琳反问
我羡慕它们旅途中总有车夫相伴，羡慕它们能给这个世间带来益处，而不仅仅是瘟疫和死亡。
乌尔瑟低沉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孤寂，巨大的龙首在艾琳面前垂下，致意。
今天的阳光很温暖。
谢谢你陪我一起晒太阳。
留下这句话语，它便不再迟疑，张开黑翼，迎着马车走去。
事后，它的灵魂产出的余烬，填满了三分之一个熔炉，引得许多妹妹们前来围观。
她们对此啧啧称奇，关于怎么运用这笔力量的讨论声叽叽喳喳，一个个兴奋无比。
艾琳没有加入她们的讨论。
少见的，她并没有在完成炼化后立刻投入下一轮的工作。
相反，她回到了理论上属于她的那个房间，躺到了床上。
就像之前说的，宫殿里的床铺不过是神明一时兴起的产物，没有睡眠需求的艾琳以前几乎都没回过这个房间，更别说躺在上面睡觉了。
可是，自从通过了临终关怀的法案后，她回来的次数渐渐变多了。
虽然大多数时候，她只是会躺下来闭目养神一小会，实际睡着之前就会睁开眼。
但，变化实际就是发生了。
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自己胸口会感到这样沉闷？
艾琳心里并不清楚，她问过妹妹们，而她们则说这是正常的，只要好好睡一觉就会感觉好些。
艾琳按照她们说的做了，但心底深处，她并不觉得这是正常的。
曾经的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而且，这股胸闷在炼化了乌尔瑟之后似乎还加重了。
她闭目假寐了好一会也没有太大好转。
……
微小的声音传入耳中，艾琳放弃般地睁开眼，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台，打开了平日里总是紧闭的琉璃窗。
失去阻隔后，宫殿外的欢笑与音乐声传入了房间。
自己的同族似乎正在举办什么奇怪的庆典，本就已经被弄成集市一样的后花园此刻比往日还要更喧嚣，到处都是耀目的色彩。
若是让时间倒退到临终关怀法案实行前，那艾琳此刻大概率已经皱着眉头下去教育这帮不务正业的妹妹们了。
然而，此刻的她却只是一只手撑着脸颊，靠着窗户，俯视着眼前的灯红酒绿，静静聆听着她们欢快而闹腾的歌声。
“哈……”
她呼出一口气。
就像是要带走她胸口淤积的闷气那般，晚风这时拂过她的面颊，也将她视野边缘的那几片翠绿撩动。
绿叶与藤蔓，正随着歌声与晚风摇曳。
那是阿卡夏孜孜不倦改良育种的成果，虽说距离开花还有一定距离，但这些植物已经足够长寿，能够在凋零前攀上艾琳的窗台了。
对此，艾琳心中浮起某种复杂的情愫。
就与有关胸闷的问题一般，艾琳并不知道自己胸口这种情愫的本体。
而还没等她想明白导致这种变化的源头是什么，思绪就被声音打断了。
“王！快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呀！”
有妹妹注意到了窗口的她，就兴奋地对着她挥手，手上的烟花棒在空中划出金黄璀璨的火光。
艾琳微微愣了愣，过了一会，摇了摇头，拒绝了。
不是因为嫌弃对方，而是因为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她再一次回到了世间。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回收灵魂。
**
世间下着小雨，艾琳则飘在半空中，默默地注视着下方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然后，就那样看着她迎面撞上另一个路人的肩膀。
“我*，你没长眼睛啊，死**！”
对方用的词很难听，但独臂的骑士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继续自己摇摇晃晃的步伐，拖着那个满是污迹的大布袋，向前走去。
塔妮思婷。
爱丽丝口中的那个死木头。
先前爱丽丝用木头这个词来形容她的时候，艾琳其实还有些不太确定她什么意思。
但现在看来，这也许是个相当准确的比喻。
明明还活着，但此刻的塔妮思婷给艾琳的感觉，可能比木头还要死一点。
不知多久没洗过澡的身体上污渍遍布，与乌尔瑟战斗时留下的伤口红肿发炎，金发被淤泥和灰尘盖去了本来的颜色，干枯地粘连打结。
当然，艾琳见过状态更差的尸体，但……也许是自己之前从未仔细观察过死人吧，但，塔妮思婷那双失焦的眼睛，却是她印象中没有见过的。
不知为何，在看到那双没有亮光的眼睛时，艾琳心头就会收紧，先前所有缓解胸闷的尝试就像是玩笑一般，全部化为乌有。
不，这不对。
自己到底是……？
艾琳攥紧放在胸口的手，指甲嵌入手心，直至生疼。
但，即便如此，她却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
最近，只要完成了分配给自己的工作，有空闲时间的时候，她就会来看着对方。
原因？
是因为困惑吗？艾琳不确定。
当塔妮思婷一步一趔趄地前进时，她就在飘在空中，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你为什么不停下休息一会儿？
这份踽踽独行的终点，究竟指向哪里呢？
不知为何，艾琳心底有这样的声音。
她想知道答案。
于是，她就这样看着对方摇摇晃晃地踏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路过一座又一座的城镇。
途径美得堪称奇观的千年樱树时，塔妮思婷没有为其放缓半刻的步伐。
跨越吞噬千人的沼泽与流沙时，塔妮思婷也未曾犹豫半秒。
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的她，却日夜不停地向前踏出步伐。
唯一会停下来的时候，就是每到一个城镇的车站时。
她会止住步伐，抬起头，视线扫过车站里的店铺。
如果有牵在屋外的宠物，她会主动去揉揉它们的脑袋，直到宠物的主人冲她大喊哪来的乞丐，把脏手给我拿开，她才会离开。
如果有怀表店和钟表匠，她会上前，用嘶哑的声音询问对方有没有镶着蓝晶石的怀表。而不论对方拿不拿的出来，她都会给对方三个铜板。
如果有报纸架，她会去抽一卷报纸翻看；如果有按摩店，她会去体验；如果有冰棒，她会买下两根。
每一次停下，她都会坐在月台的椅子上，无声地看着马车在眼前往来。
她会坐很久，直到夕阳落山，她才会从长椅上起身，将另一根冰棒留在身边的座位上，拖着那个大布袋，再一次踏上旅途。
饥饿的孩童们一拥而上，抢夺长椅上这份免费的礼物。
他们吵闹的声音引来大人的叫骂，但艾琳的视线只会停留在独臂骑士那孤独的背影上。
“好奇怪的家伙，买了好吃的不吃，脑子肯定不好使！”
直到有一天，艾琳听到了这天真且残酷的童言。
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那一刻，自己紧蹙的眉头。
愠怒。
这还是她第一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但比起注意到自身的变化，占据了艾琳此刻脑海的是一个想法。
那就是，爱丽丝大概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想通了这点，有关塔妮思婷终点的问题似乎也有了答案。
于是，这一天，艾琳没有做别的，而是去到了储存迄今为止所有余烬的地方。
等她再一次出来，已是数十天后。
而且与埋头进去时不同，她出来时并非孑身一人。
在她的身边，还多出了一只巨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