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
我其实只是想要帮你。
“对不起。”
我没有想到他们会那么卑鄙。
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
艾琳说了很多,解释了很多。
但塔妮思婷没有给出任何的回应。
她只是坐在长椅上,默默地看着斜阳打在空荡荡的车站里,给满地的落叶映上金辉。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落叶在风中微动,那是对艾琳仅有的回应。
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人对这句话保持沉默,因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实现任何愿望的机会了。
然而,塔妮思婷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远方那虚无的焦点上。
那双空洞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在隐约燃烧。
艾琳咬着下唇。
半晌,她轻轻替对方问出那句话。
“你想要……再见她一次吗?”
“……啊。”
自见面之后,骑士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丝丝涟漪。
她微微开口,给出了答案。
“不。”
“……什么……?”
艾琳不敢置信,她看了塔妮思婷这么久,以为自己明白对方此刻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你难道不是为了她才回来的吗?她问塔妮思婷。
是。
这次对方微微颔首,但下一刻又自嘲地勾起嘴角。
“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见她呢。”
为什么?
面对艾琳不死心地追问,塔妮思婷眼帘微震,嘴巴轻轻抿起。
在那一瞬,艾琳以为她要再次陷入沉默。
然而,随着远方传来细微的马蹄声,塔妮思婷却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再次开口了。
“你知道,爱丽丝为什么会被皇室除籍吗?”
她如此问道,艾琳摇了摇头,于是她继续下去。
“是因为我哦。”
“都是因为我。”
彼时,阿卡莱尼亚帝国的二王子前来欧森内安王国访问,想要见见自己传说中那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可当他步入庭院,看到的却是一身男装之人,与爱丽丝一同在水中嬉戏的场景。
爱丽丝那时只穿着薄薄的夏装,被水打湿的衣装下内衣若隐若现,此番景象对于她身前的那位并非自己婚约者的男子来说,自然是一览无遗。
早已阅女无数的二王子受不得此等奇耻大辱,第二天便在所有人面前将婚约撕成纸屑,甩在国王的脸上,扬言要与欧森内安王国断绝往来。
为了保住与塔卡莱尼亚帝国的关系,国王很快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抛弃了造成这一切的三女儿,以不贞的罪名将她除籍,把她的名字刻到了王国广场中央的耻辱柱上面。
这就是婚约丑闻的真相。
“而那个与她戏水的人,就是我,塔妮思婷啊。”
塔妮思婷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没等想为她辩解的艾琳开口,便继续道。
“我是故意的。”
我知道阿卡莱尼亚帝国的二王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混球,我也知道那天他会到访爱丽丝的庭院。
不如说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特意穿上男装,以茶会的名头,拉着生**玩的她跳进院子的水池中嬉闹。
那是我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二王子的报复,我想要让他看到,他永远无法得到爱丽丝所有的第一次。
“呵……无能而软弱的我,不敢正面对抗他,只敢耍点这样的小手段……结果害得爱丽丝失去了一切。”
可这不是你的错,是那恶劣的二皇子与冷血无情的国王做出了不公的裁决——这番安慰的话,艾琳没能说出口便被制止了。
塔妮思婷轻轻呼出一口气,对艾琳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懂。”
你不懂,我在听到如此不公的裁决后,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喜悦啊。
我好开心。
好开心爱丽丝没有在公堂之上出卖我,告诉大家我就是那个“不贞的奸夫”。
好开心爱丽丝不再是三公主,身份不再遥不可及。
好开心爱丽丝身边只剩下我能依靠。
塔妮思婷轻抚身下的长椅,手心与粗糙的木板摩擦,发出沙沙的轻音。
你不懂。
你不懂,当听到我那用斩杀恶龙造福民众的方式洗清污名的提议时,她眼中的依赖与希望,让我的心跳加速到疼痛的感觉。
明明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愿望才与我同行的,但我却利用了她的弱点,甚至在一路上抱着不纯的目的,借着同为女性的名义触碰她。
所有人中,最恶劣的就是我啊。
但凡我没有这么卑劣……
不。
但凡我……真的能够遵守,五岁那年,在她面前念出的骑士誓言中的任何一条准则……
她都不会踏上那趟旅途。
她都不会死。
最后一抹日光随着真相,一同没入山间。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塔妮思婷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而就是这样从她那里得到了一切,并夺走了她一切的我,到了最后,却连她唯一的愿望……洗清罪名这样的小事,都没能做到。”
所以说,我哪来的资格去见她呢。
说完这句,骑士瞳孔中那隐隐燃烧的东西,似乎也随着夕阳淡去了。
“不、不是那样的……”艾琳艰难地开口。
你有资格的。
“什么?”
“爱丽丝……她不是为了洗清罪名,才跟你踏上旅途的……”
“那她又是为了什么?”
艾琳咬紧嘴唇,后半句话浸在凝沉的海水中,久久无法突破。
未能得到答案,塔妮思婷无奈地轻笑一声,看向四周。
喂兔子烂叶子的大叔、修怀表的小店、锈叽叽的报纸架、由自动人偶照看的按摩店、还有推着车卖冰棍的老婆婆。
艾琳捏造出的幻影映入她的瞳孔,半晌,她垂下眼帘。
“这里,是最后的梦境吧。”
“一切都是假的,我明白。”
“谢谢你。”
马蹄声停下了。
“其实,你不用花心思安慰我这样罪有应得的人渣的。”
说完这句,她从长椅上起身。
“因为我不配。”
她又一次重复,向马车迈出了步伐。
看着那个背影,艾琳伸出手。
【我爱你,塔妮思婷。】
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理智在她的脑海中咆哮。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的。
但有什么,烧断了。
就像不会产生明火的煤炭,有漆黑的东西在她心底染上灰烬的余白,侵蚀吞噬着她的理智。
那是方才还在骑士眸底燃烧的东西,此刻却在她的心中突破了封印,疯狂的扩散。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我可不会再放手了哦!】
什么被点燃了,而她自己已经无法阻止。
塔妮思婷的脚步停下了。
她缓缓回过头,看到的却不再是白发的女子,而是熟悉的少女。
那抹鲜橙色,是如此的鲜活。
那不是同车站里其他幻象一样的虚假投影。
那是爱丽丝。
真正的爱丽丝,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后残响。
【虽然到时候,我可能就不是公主了,但你可不能嫌弃我啊……】
橙发少女扑入塔妮思婷的怀中,在她耳畔留下最后的轻语。
【因为,不论过去多久,我的骑士,都只能是你哦。】
然后,一切消散。
塔妮思婷跪坐在了地上。
灵魂的波动中,传递着无法伪造的信息。
爱丽丝并非是为了洗清罪名,恢复公主身份,才和塔妮思婷踏上旅途的。
不,恰恰相反。
就与塔妮思婷一样,她也隐瞒了自己真正的愿望。
她是为了摆脱皇室的束缚,为了能和自己的骑士光明正大地永远在一起,才选择了那条危机四伏的道路的。
而明白了这个事实的塔妮思婷,愣住了。
过了很久,她的神色才出现了一丝波动。
一开始,她只是有些好笑似的微微勾起嘴角。
但很快,那抹弧度就化作无法抑制的讽刺狂笑。
她笑出了眼泪,手发疯般地锤着地。
煤油般墨黑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艾琳的面前。
——她不该死的。
——我们值得更好的结局的,不是吗?
——真正该死的,是他们……是把我们逼上这条绝路的他们……
先前那熄灭了的漆黑的火,此刻在塔妮思婷瞳孔中重燃。
宛若哭泣,宛若尖啸。
眼泪滴落的声响,开口咆哮的嘶哑,一切都在艾琳心腔中共鸣着。
而等到艾琳的理智恢复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
塔妮思婷抬起脸,漆黑的眼球注视着她,海潮般的泪水在那一刻止住了。
但占据眼底的,不是释然,而是愤怒。
与白发女子此刻胸腔共鸣的她,喊出了那个本不该被亡魂所知晓,带有力量的名字。
——艾琳·辛提尔·伊泽姆提……
——帮帮我……
——求求你。
——我要……
——让他们付出代价。
**
艾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岚亚特的。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时,自己已经躺在岚亚特房间的床上。
原本总是充满歌声与欢笑的宫殿,此刻落针可闻。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在床上?
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窗外不再熙熙攘攘?
因为她的妹妹们此刻都在外面,处理着自己留下的残局。
艾琳提出问题,又准确无误地回答了自己的每个疑问。
她的理性知道所有的答案,但此刻的她,眼神中除了迷茫,别无他物。
为什么呢?
自己这些日子里,难道做错了什么吗?
帮爱丽丝实现她约会的愿望。
帮乌尔瑟实现了它与众生为伴的愿望。
帮塔妮思婷实现了再见一次见到自己公主的愿望。
这明明都是她们最后的遗愿。
微风吹拂过艾琳的脸庞,她微微抬起视线,看到了昨日没有关上的窗户。
棕绿色的藤蔓攀上窗台,一朵还未绽放的花苞正在风中摇曳。
阿卡夏的辛劳没有白费,这不知是培育选种了多少代的藤蔓,终于活到了能够孕育出花苞的这一天。
能够在永痕印记的印象下活到此刻,这毫无疑问是生命的奇迹。
但,看着花苞在光线下微动,逐渐展开时,艾琳却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喘息。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明明……明明只是想要帮助她们。
为什么,自己心会如此痛苦。
以前的她明明不会这样的。
那时的一切多么单纯啊。
对灵魂不管不顾,只是将它们回收炼化时的自己,明明做的很好。
每天都能够回收远超自己妹妹们的灵魂总量,也没有给世间带来任何的祸乱。
简单,且高效。
如果自己一直坚持那条道路的话。
如果自己从未与生灵交流过的话。
那,这一切是不是本都可以避免的?
被塔妮思婷喊出名字之后的记忆碎片再度浮现脑海,艾琳咬着牙,视线蒙上白膜,胸口仿佛压了一座山,无法呼吸。
而在那模糊视线的尽头,花朵终于展开最后一片嫩黄,向着光的方向展现自己作为生命的美好。
艾琳抱住脑袋,在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好可怕。
好可怕。
阿卡夏……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当你发梢上别着那朵黄花,带着那个孤儿的灵魂出现在熔炉前时,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难道你并不会和此刻的我一样,心脏痛苦地仿佛要破碎吗?
艾琳颤抖着,将脸埋在被子里。
她就那样蜷缩着,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吃,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
直到自己的妹妹们终于归来,直到因为一次接收过多灵魂而过载的创世之熔炉终于消化完存量,渐渐冷却恢复正常。
直到,她自己留下的残局被妹妹们收拾完毕,她们终于有空暇来敲响自己的门,把她带到议事大厅为止。
在那里,艾琳对自己的一切罪行供认不讳,不论什么指控,她都只是轻轻点头。
“嗯。”
一声又一声认罪的轻声。
没有哪怕一句辩解。
那是一场肃穆的审判,没有妹妹起哄,所有人都只是注视着她们曾经的王,看着她失去光的瞳孔。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审判结束了,判决也被下达。
寒冰制成的镣铐被送到艾琳的面前,冰晶表面散发出的刺骨温度让她微微回过神。
抬起脸,她再一次看到了那朵别在侧发上的稚嫩黄花。
啊。
自己的行刑人,原来是你啊。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艾琳嘴唇微微开合。
“阿卡夏……”
“嗯,我在。”
“我问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怎么,将那个给予自己名字、花朵、乃至生命意义的那个孩子……亲手送进熔炉的?
阿卡夏的眼睛微微睁大。
半晌,她垂下脸,眼睛里泛着悲伤的涟漪。
“因为,那是我的责任。”
然后,给出了坚定的回答。
艾琳看着她带有觉悟的神情,脑海中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
好乱。
她想不通,简简单单的“责任”一词,却在脑海中化作无数扭曲的线条,交缠打结,无法理清。
这就是自己寻求的答案吗?就是因为责任?
艾琳不明白。
但看着对方,她倒是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错了。
一直以来都是错的。
她以为自己的妹妹们是拥有情感的残次品,以为她们用娱乐释放压力的需求是懦弱无能的一种表现。
但事实却是相反的。
她自己才是那个残次品。
她才是那个软弱的那个存在。
她不去接触情感,不是因为她强大、高效,而是因为她根本不敢面对死亡的重量。
而等真正明白,把灵魂送入熔炉意味着什么的那一刻,她便犯下此等无可挽回的大错。
想到这里,艾琳微微勾起嘴角。
然后,将双手抬到阿卡夏面前,纤细的手腕主动放在镣铐凹槽中。
极寒在接触肌肤的一瞬间刺入骨髓,但艾琳却只是笑着。
镣铐扣合,自嘲的笑却依旧。
因为,这便是与自己最相称的惩罚。
懦弱的她……根本不配拥有,裁决死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