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撒谎了。】
【我先前告诉你,独臂的骑士在请求被国王拒绝后,只是默默地离开了王宫。而她与公主的故事在坊间流传开来,最终成为了摧毁腐朽王国的契机。】
【但那不是真的。】
艾琳低着头,指甲深深潜入手心。
欧森内安王国灭亡的原因并不是人民觉醒,而是因为那个被赶出皇宫,本该死在车站长椅上的独臂骑士,再一次站起来了。
而与先前那时不同,这一次,不论身体被多少柄长枪贯穿,不论心脏与眼球中插入多少箭头,她都没有再倒下。
她从与爱丽丝立下誓言的那个车站出发,将所有拦路的东西斩成了碎片。
她杀进了欧森内安王国的皇宫,将那个大腹便便的国王从中斩成两段,然后又向北进发,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数不清的尸体与断肢,一直到她追上逃亡的阿卡莱尼亚帝国皇室,将断剑捅入那位二王子的心脏里,确认对方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后,她才终于跪倒在地,已无人形的躯体随风化作飞灰。
这才是那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欧森内安王国与阿卡莱尼亚帝国,两国在此期间的被杀死的士兵护卫加起来高达数万,而这还不包括她在移动时摧毁的住所和公共设施,进而导致的饥荒、瘟疫、与流离失所造成的后续伤亡。】
短短数月之间,两国权利顶层的皇室被屠戮殆尽,行政和民生系统尽数瘫痪,后续平民伤亡数字接近七位数。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没能遵守神明最初定下的信条,没能克制住那股愤怒,将足以抗拒死亡的力量借给了塔妮思婷。】
艾琳那纤细的手腕微微颤抖,寒冰构成的镣铐发出摩擦声。
她依旧垂着脸,雪白的发丝从额前垂下。
她不敢看向陈思怡。
【所以我才说,你不可能明白的……】
我是自己选择留在这里的啊,思怡。
艾琳如此坦白。
【我……绝不能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我是神明失败的作品,空有这份力量,却没有控制它的能力。】
【如果没有镣铐束缚,那我一定……又会犯下同样的错误。】
她悲伤地攥紧拳头,几乎是咬着牙吐字。
【我……已经……】
不想再夺去任何一条生命了。
……
“艾儿,原来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陈思怡开口。
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一般,艾琳露出自嘲的微笑。
【对不起。】
思怡。
【我……不应该抱有幻想的。】
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接触你的,可我却没能抑制住心底的那股寂寞,向闯入冰封回廊的你搭话了。
明明知道迟早要与你断绝关系,可我却始终抱着侥幸,希望你进入时付出的是不痛不痒的代价。
这样不断欺骗自己,想着只要我不去动用那份裁决生死的权能,就不会有事……
就可以,把这段错误的关系多延续一会。
结果,这样的我,再一次犯下了同样的错误。
【是我的错……】
即便没有动用那份力量,我还是再一次夺走了本不该死去之人的生命。
你的生命。
艾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支撑自己的手腕仿佛失去了最后的力气。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勇气看向陈思怡。
那个因为自己,此刻已经没有肉体可以回归的她。
该坦白的一切都已经坦白,再也没有任何的秘密。
冰封的草原就此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仿佛冻结的空气之中,艾琳做好了承受任何情绪的准备。
愤怒,不解,亦或者是如塔妮思婷一般的绝望——不论哪种,她想,对于需要接受自己死亡的灵魂来说,都是合理的。
不过……
偏偏,面对她的坦白,冰棺外的少女并没有给出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
打破冰原寂静的,是带有韵律的音符。
那是陈思怡的歌声。
艾琳睁大眼,颤颤地抬起脸,看到了清唱着的少女。
寒风撩起陈思怡鬓角的发丝,却无法阻拦那温暖的旋律,冰棺壁在没有歌词的旋律面前仿佛溶解了,音符穿透了那拒绝一切的坚冰,与艾琳的心跳一同鼓动。
她知道这首歌。
不属于任何其他人,只存在于思怡一人心中的曲谱。
这是思怡写给自己的那首歌。
她对自己承诺过的,只属于她们的旋律。
思怡……
【为什么……?】
艾琳忍不住开口问道。
本该用于吹奏的陶笛已经破碎,为什么……?
为什么,失去乐器的你的歌声,反而带上了比当初更加自由的色彩?
就像是……那一切变得不可挽回之前的朝阳一样,绚烂夺目。
为什么?
陈思怡用歌声回答了艾琳的疑问。
她闭上双眼,表情却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自信;她的身上带着死亡的血腥气息,灵魂却比任何一刻都更加鲜活;她手中只有陶笛那小半块碎片,声音却比以往任何一次吹奏都要更清亮。
时而如山巅吹过的轻风,时而如深海翻滚的波涛。
那自由的歌声中带着力量,向所有能够听见她的人宣告——她失去的,除了束缚,别无他物。
**
“我喜欢的,其实是音乐本身呀。”
一曲完了,陈思怡睁开眼,看着艾琳,微笑道。
【音乐……本身?】
“是哦,”陈思怡点头认可,“虽然,讲出来艾儿你可能会有点不开心呢……不过,多亏了我过来之前遇到的一个小女孩,我现在完全想通啦。”
“……小女孩?”
“对,一个小女孩。”
说来还挺奇妙的,明明我连她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如果不是遇见了她的话,我可能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陈思怡如此笑道,语气轻盈。
“当时的我两只脚都崴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骨折了啦,我不是很确定……毕竟当时我身上还有好多道从学校二楼跳下来时候被树枝刮出来的伤口,血流的太多,整个人都有点晕晕的,痛都感觉不太到了。”
【思怡……】
意识到她在陈述什么的艾琳瞳孔紧缩,但讲着自己怎么死去的本尊却依旧是那副放松的模样,继续道。
“但比起那些小事,我当时更多的其实是……不知所措来着。”
对,不知所措。
因为没了陶笛,所以不知所措。
因为无法再吹奏,所以不知所措。
因为无法达成与你的约定,所以不知所措。
“我当时坐在一个小巷子里,说真的,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那个小女孩突然在我边上搭话,把我吓了一跳。”
大姐姐,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呀?——陈思怡模仿着女孩的声音。
“大概是小巷里没灯,她看不清我身上有伤的缘故吧,她只是一脸好奇地问我……而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一股脑地把约定什么的,还有我爸和班主任做的事情全告诉她了。”
“虽然吧,我觉得她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大概率是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啦……”
“……不,准确来说,她肯定没有听懂我到底在说什么。”
“毕竟,在我说完之后,她只是盯着我,手上捏着一张一块钱的纸币,反问了一句。”
——大姐姐,你为什么还不唱歌呢?
【……啊……】
陈思怡看着艾琳,有些自嘲地耸耸肩。
“她大概率是看我身上脏兮兮的,把我当做什么街头卖艺……不,就是把我当做乞丐了吧。”
【思怡……】
“停停,艾儿你别也跟她一样怜悯我呀。”陈思怡比了个禁止的手势,不过假意严肃的表情没能绷住半秒,就又笑了起来。
“说实话,我当时听了也傻住了,虽然之前的日子过的一直不怎么样,但被当做街头乞讨的还是第一次——虽然那孩子本性应该还是怪好的,叫我唱歌大概也是为了有个理由给我赛点钱……吧?”
“总而言之,当时的我可能是被那家伙的天真给气到昏头了吧,居然就真的跟她说的一样,试着哼了起来。”
“结果,那个随便哼哼的感觉,居然意料之外的……很爽快啊!”
陈思怡说到这里,眼睛亮了起来,描述着自己当时万念俱灰的心情是怎么在节奏中一点点消解,胸口的郁结也化开,整个人越哼越高昂,就仿佛心脏里迸出了新的血液。
“那个感觉真的太棒了,我真的有种活过来的感觉,所以后面我干脆就在她面前大声唱了出来,等到她被她妈妈一脸紧张地拉走了也没有停下——然后,我突然就想通了。”
对啊,就算没了陶笛,我的音乐也依旧存在呀。
这份想要传递给你的情感,想要让其他人听到的悸动……不论在发生了什么之后,依旧是最初的模样。
我想,这大概就是那个女高音能够打动小时候的我的原因吧。
音乐,就是这么奇妙美好的存在啊。
陈思怡将手放在胸口前,如此眉飞色舞地描述着,神色中带着陶醉与兴奋。
而看着对音乐抱着如此热情的她,艾琳胸口再次一痛。
【思怡……你果然,是音乐的天才啊。】
嘿嘿~是这样的吗~陈思怡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但艾琳只是更加痛苦地继续道。
【如果没有遇到我的话,你一定会有更广阔的前途……】
【会有更多的人认可你,会有更多的人歌颂你……】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止步于这座囚禁我的监狱——】
“——停,艾儿。”
她的话语被打断了。
“你错啦,而且是大错特错。”
陈思怡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
“不论遇没遇到你,有没有因为和你的约定而被责罚,我肯定都会走到这个结局的。”
她如此笃定地说道。
“在他们把我的陶笛毁掉之前,我心里就想过,如果我在你面前吹奏完这首曲子,你还不愿意接受我的话,我就不活了……”
【思怡……!】
“抱歉,但这是事实哦。”
陈思怡摇了摇头,继续了下去,“事实上,远在这之前……当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工厂时,恐怕心底就已经隐隐做好这个准备了吧。”
虽然当时是很害怕啦,也不断在否定心底那股一了百了的冲动……
但实话就是,当选择来到这个传说中闹鬼的工厂时……
“我心里,的确是有想过,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结束掉一切什么的。”
【思怡……】
所以,你是抱着自杀的想法……才来到我这里的吗?——艾琳嘶哑地问道,经过喉头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刀般锋利,带来撕裂的痛苦。
而陈思怡,先是点了点头。
“一开始的话,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然后,又摇头否定。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不如说,正是因为遇见了你,这一次,我才不是抱着那样的想法献上血液的。”
陈思怡向前一步,与艾琳对视,棕色的瞳孔中带着暖流。
“艾儿。”
“也许,你最初给予的我的‘梦想’并不足以将我从自毁的漩涡中完全拯救出来。”
“但,在为你练习的那些时光里,我渐渐意识到了。”
“虽然总是告诉自己,我只是为了你才去练习的……但事实就是,当有人告诉我,我可以靠着自己的音乐活下去,可以靠着自己的声音得到别人的认可时,我心中是涌起了希望的。”
她在冰棺前单膝跪下,与艾琳视线持平,温柔地继续。
“对不起哦,艾儿。”
“但我已经发现了,自己其实并不满足于只吹奏给你听。”
“至少,在完成了你给予我的最初的‘梦想’后,我其实还不愿意死去。”
“我,依旧希望更多的人听到我的音乐,我的声音。”
“只是,很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似乎拒绝了我。”
“这才是我来找到你的原因哦。”
“炼化我的灵魂,然后用这份力量,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吧,艾儿。”
艾琳睁大了眼睛,惨白的嘴唇几度开合。
【你……在说什么?】
陈思怡温柔地将掌心放到冰棺上,与艾琳被镣铐锁住的手遥相呼应。
“还记得吗,我说过的,我知道那个将你困于此处的谜题的答案。”
“解除冰封回廊封印的条件,一定就是再度使用你的权能,接受一个亡魂哦。”
艾琳愣住了。
半晌,她才颤抖着开口。
【不……不要!】
泪水从两颊滑落,在落地前化作冰珠。
她咬紧了牙关。
【就算真是那样……我也不会……再使用那个会带来不幸的力量……!】
“那不是会带来不幸的力量哦。”
【……诶?】
“相信我,艾儿,这一定就是你的妹妹们设下的考验。”
【不可能!!】
明明就是因为我滥用了那份力量。
明明就是因为我无法承担作为熄灯者的责任,她们才把我流放至此的!
听到她崩溃的声音,陈思怡再次摇头。
“所以我才说,艾儿你大错特错哦。”
【……大错……特错?】
“嗯啊,你对‘责任’的理解,从一开始就错了。”
陈思怡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
“阿卡夏口中的责任,并非是作为熄灯者的责任,而是作为一个‘人’的责任哦。”
“作为一个灵魂,一个行走世间的存在,每当你与他人相遇时,不论你乐意与否,或者是否能意识到……”
“你都已经被刻上了属于对方的印记。”
就像那朵黄色的野花。
就像阿卡夏这个名字。
哪怕只是萍水相逢,你已在对方的生命中留下了来过的痕迹,对方也永远地改变了你。
而从此之后,每一次新的相遇,来者都会在你身上看到那份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就是她口中的“责任”。
相遇已经发生,而那之后的你,必须要骄傲地、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哪怕会痛苦,哪怕前路艰辛。
你也要继续前行。
因为,你就是那些人曾经活过的证明。
【证……明……?】
“是的,因为你,世界才会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
“因为你活着,他们便也活着,而若是你止步,他们便也随着你死去。”
陈思怡再次露出微笑。
她看着似乎依旧茫然的艾琳,口中轻念出那个带有力量的名字。
“艾琳·辛提尔·伊泽姆提。”
冰棺,随着她的声音融化。
“我已经决定了。”
我这一生犯了许多的错误,以至于这个世界不再欢迎我的歌声。
可我不甘心,想要去你的世界再试一次。
所以,带我走吧。
你改变了我,让我明白了自己爱音乐,并非一无所有的事实……那就请负起责任呀。
带我走,带我的歌声离开这个不喜欢我的世界,去到更广阔的地方吧。
去让树木与鸟儿聆听。
去让巨龙与精灵驻足。
让它回响在黄昏与星辰,晨曦与阳光之间。
让那个世界知道,曾经,在另一个奇特而又残酷世界里,有个平平无奇,懦弱又胆小的女孩子……
像这样,用歌声与体温,向你告白。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冰棺彻底消融,冰封回廊无限延伸的边缘如镜片般破碎。
一切被白光溶解之前,艾琳嘴唇上最后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我爱你。
艾儿。
让我们于另一个世界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