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教室来到走廊时，我先李沐阳一步注意到了她。几乎如条件反射一般，我赶紧在第一时间转过身去，想着要在被其发现前重新躲回教室。
可惜计划终究是落空了。
“小希！”
在李沐阳清脆声音传来的那一刹，我的心中哗啦啦地流淌出穷途末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等一堆形容当下处境的成语。但我还是决定做最后的挣扎：假装没听到，有意加快了脚步。就在我距离教室大门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手腕还是意料之中地被她一把抓住了。
我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来。
“下午好老师，我急着回教室上课，没注意到您在喊我。”
话刚说完，我就感到了一阵澎湃而来的后悔。画蛇添足、自投罗网、不打自招、言多必失……一堆新的成语旋即从脑海中喷薄而出，统统在形容着我行为的愚蠢。
“可才下课呀！而且这是大课间噢！”李沐阳笑着扬起戴着表的左手，“我看你刚从教室走出来还不到半分钟呐！”
“……我就出来呼吸下新鲜空气，然后要回去背古诗，下节课语文默写。”
“可下节不是我的课哎！”
“……”
我被自己的口不择言给蠢哭了，正想着如何进一步用新的谎言来为自己开脱的时候，李沐阳却突然温柔地揪住了我的耳垂。
“整天闷在教室里会傻掉的呀小希！”
松开我的耳垂后，李沐阳在我面前摇了一下左手食指。
“劳逸结合是很重要的呀！来，你跟我过来一下！”
虽然仍想着该如何拒绝，但我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手腕一直被牢牢紧握在李沐阳的掌心里。明明是一个体形娇小的女孩，手上的力气却出人意料的大。虽然如果用力甩开的话，应该可以脱身，但我并没有那样的勇气——在面对比我矮了半个头的李沐阳时，我总能感受到身份层面的压制。
李沐阳拖拽着我，穿过隔壁教室的门口。鹅中是个镇上的小高中，一个年级一共才“梅兰竹菊”四个班——文科理科各两个，稍有些风吹草动，整个年级就都知道，大家彼此间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见我当下的处境，他们纷纷落井下石地从门窗探出身来，很认真地看着热闹。
“陈希！作弊被抓了啊？”
“是写情书被发现了吧！”
……
我怀揣着懒散的心情，无助地望着李沐阳娇小瘦弱的背影，虽然明明没做错任何事情，但我依旧不免感到羞耻异常，一心盼望着她赶紧停下来。
当李沐阳总算停住脚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拖拽到了走廊尽头的杂物间。
“这是我的新办公室！还不错吧！”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困惑，李沐阳已经抢先一步，一把推开了油漆斑驳的门，像拆礼物的小女孩一样，用开朗而兴奋的语气介绍道，“这么大的空间都是我一个人的哦！”她用力敞开右臂，做出一个“请欣赏”的动作，对于屋内成堆的杂物和弥漫的灰尘全不在意。
“唯一的不足就是需要简单打扫一下！”
“……”
或许是因为李沐阳开门动作太大的缘故，房间里翻滚起浪潮般的灰尘团。
我皱起眉头，挥手扇去遮挡在视线前的尘埃，勉强看清了整个房间的真正模样：仅有的一扇已经没了玻璃的窗户，像吊死鬼一样斜挂在窗框上，但凡是有角落的地方都填充满了灰白色的蛛网，本就浑浊不堪的空气中，甚至还能闻到一股鲜明而浓郁的腐烂气味。
“您确定……咳咳……您确定只需要简单打扫一下吗？”
就在说话间，那扇垂死的窗户终于是撑不住穿堂风的侵袭，“砰”的一声，彻底脱落下来，重重地砸向了地面。好不容易开始下沉的灰尘团重又剧烈翻滚起来，我赶紧拉着呆萌萌的李沐阳退出了房间。
回过神的李沐阳傻乎乎地望着我，她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可爱笑容，但却多出了一丝浅浅的尴尬。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老师之间建立什么所谓的“友情”，何况还是一位生理年纪与我相仿、心理年龄完全是谜的女老师。如果要深究这一切的起源，或许还得退回到半个月前，当时，作为代理班主任的李沐阳第一次出现在了教室里，向大家自我介绍的同时，捎带着还布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作文题目。
“这位同学？能不能请你先说说：你有想要杀掉的人吗？”
直到被后排的同学戳了一下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就是李沐阳口中的“这位同学。”我先是一惊，回过神来后迅速重又默念了一遍李沐阳的提问，转而大幅摇起头来。
“呀！否认的那么干脆！你确定嘛？”
我迅速转变了头的运动轨迹，改大幅度的摇头为大幅度的点头。
李沐阳眯着眼睛，微笑地望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用温柔的语气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同学？”
“他叫陈希！”
坐在侧前方的楚唯抢先一步替我做了回答，同时还不忘侧过身来扮了个鬼脸。
李沐阳一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一边拿着手中的粉笔在空气中乱画着，看得出来，她并不知道“陈希”这两个字究竟怎么写，“那以后就叫你希希吧！”
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李沐阳就这么很是蛮横地将一个一点儿都不好听，甚至于有些幼稚的昵称强行安到了我的头上。
“噗！”正在偷摸着喝牛奶的楚唯不禁把嘴里的奶全喷了出来，与此同时，教室里此起彼伏着“希希”的称呼声。
“还‘哈哈’呢！我们一般叫他小希啦！”
楚唯画蛇添足地帮我辩解道，李沐阳点了点头，接受了楚唯的指正，转而继续执着地追问着我。
“所以，小希，你真的没有想杀掉的人吗？”
寒意缠绕住了我的脖子，我只感到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小希！”
李沐阳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当下，她招呼着我一起把最后一张多余的桌椅抬出杂物间。就在那张桌子被抬出门的刹那，她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般，突然问了一句。
“呐，你真的没有想杀掉的人嘛小希！”
本就心情郁闷的我更觉不耐烦了起来。
“我不像老师，我的心理非常的健康！”
“哈！你怎么知道我的心理不健康的？”
帮衬着李沐阳把桌椅扔到了楼梯转角处，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用有些阴阳怪气的语气回应道，“哪个心理健康的老师会起那样的题目？”
“哪样的题目？”
李沐阳抿起嘴，眼睛眯成月牙形，她微微侧着脑袋，露出一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哟”的装傻表情。
我觉得这个时候与其和她继续纠缠不清，不予理睬才是最佳选项。干脆背过身去，想着在上课前再帮她清理掉一些屋内的杂物。
“你觉得会有人写吗？”
李沐阳突然追问道。
“当然不会，那种题目，就算真有人想写，肯定也不敢写吧！”
“是为什么吶？”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想写却不敢写呢？”李沐阳睁开眼睛，水汪汪的目光完全是在刻意卖萌，显出与她年纪不符的孩子气。
“你说有人想写，比如说？”
“比如说……”
“比如说你自己对不对！”
李沐阳一惊一乍地朝我蹦跶了过来，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像个小女孩一样用力摇晃了几下，但是力气却出人意料的大，差点儿就把我推倒在地。
“小希你其实是想写的，对吧！”
我感到一阵莫大的气愤，用力想推开李沐阳攀在胳膊上的手，但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大，那两只小巧白皙的手像是长在了我身上一样，纹丝未动。
李沐阳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并没有说话，大概过了有十几秒，她才慢吞吞地放开了手。
“小希的话，应该是会写的吧！”
她伸手将右脸颊边的鬓发撩到耳后。
“我非常期待看到你的文章哦！”
此刻我的眼中，李沐阳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遥远，遥远到有些朦胧。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刹那间，我甚至怀疑李沐阳是否真实存在？会不会只是我自己的臆想而已？
十年来，我已经习惯了虚幻的生活，因此，就算突然有人告诉我：李沐阳只是我的幻觉。我也不会有丝毫的惊讶。
因为这就是我早已习惯的愚蠢人生。
“你知道嘛小希，那个刺伤施老师的同学，可能还在你们班里噢！”
李沐阳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我混沌的意识重又拽回到清晰，我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再度有些发凉，就像之前看到李沐阳拿着粉笔在空气中凭空画着“杀”字时候一样的感觉。
我只觉得自己的牙关在暗中轻轻咬合到了一起。
“你觉得呢？”
李沐阳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的脸上依旧是和之前一样的笑容，也依旧和之前一样的遥远而朦胧，全没有真实的质感。
“你也觉得是赵蕖是闯祸者？”
我只觉得自己的牙咬得更紧了，以至于连身子都在发颤，凉意也正在加重。我下意识想跑开，但双腿却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完全动不了。
“你应该知道他不是，对吗？其实小希你知道，并不是赵蕖干的。”
“你是侦探吗？”
我盯着她好看的眼睛，忍不住质问道。
李沐阳微笑着摇头否认。
“那你是警察？”
“也不是！”她继续笑着摇头，轻轻吐了口气，“我呀！只是个普通老师而已！”
双手叉腰，身材小巧的李沐阳像是个精致的洋娃娃，一举一动间看不出老师应有的气势，反倒透出一种孩童才会有的可爱。
“小希，你会写的吧？”
“……”
“那篇作文，会写吧！”
“……”
没有在意我的持续沉默，李沐阳只是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老师我呢，真的非常非常期待你的文章！”
她侧过脑袋，露出天真到人畜无害的笑容。只是这样的笑容，在我看来却不免觉得有一些心颤，我好像——
已经被她给看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