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困惑于李沐阳究竟是为什么会成为老师的。
她性格活泼而开朗、身材娇小且长相可爱，如果就这么换上校服混在学生中，想必也很难被人发现。我虽深信于这一点，倒也不曾想过她真会选择这么干。
“我上次穿校服，还是在上次的时候。”
李沐阳嘴里念叨着奇奇怪怪的废话，认真地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领巾，而后便炫耀般地原地转了一圈。二十多岁的她本就看起来比真实年纪要小许多，在换上校服后，那不符合实际的“青春感”更是愈发明显起来。
我并不能理解李沐阳为什么要这么做，自然也没有追问原有的打算，只是单纯以一个“课代表”的身份，帮她去借来了这身校服。当然，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无端猜测，误以为我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特殊癖好，我全权委托楚唯来处理这件事，作为交换的代价，此刻她也出现在了李沐阳的办公室。
“阳阳老师，你是正在玩换装游戏吗？”
趁着李沐阳不注意，楚唯不知从哪边取出了相机，偷偷摸摸一顿猛拍。
“我只想尝试着从学生的视角来发现问题！”
注意到楚唯正在拍自己以后，李沐阳并没有阻止，反倒是大大方方地摆起pose来。楚唯也像个专业摄影师一样，指导李沐阳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时而装小猫、时而吹飞吻……总感觉……有些好看……
我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无视了姐姐“哟！小希害羞了！”的嘲弄，径直离开了李沐阳的办公室。
虽然很想告诉李沐阳：从学生的视角看待问题，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打扮成学生的模样。但我冷静思考后还是觉得避开些的好，没必要牵涉其中。
明哲保身、独善其身、洁身自爱、耻与为伍……
我用力捂住自己的额头，截断了奔涌的思绪。
之后的课程里，我总感觉整个教室里有着一丝格格不入的不和谐感，但我却无法理清这份不和谐的来源。中午下课后，教室中只剩下了我、楚唯、刘萤以及林凡凡……
林凡凡？！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份不和谐感的根源。
怔怔地朝着林凡凡所在的位置望去，我发现身穿校服的李沐阳，正一脸茫然地坐在林凡凡的位置上。
“老师。”
开口的是班长刘萤，她的眼神中，高傲与困惑杂糅在了一起。
“你为什么要穿成那个样子？”
刘萤一脸严肃，很多时候，我感觉不苟言笑、做事尽责的她甚至比李沐阳更适合做班主任。
或许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拆穿，又或许是尴尬于自己此刻的处境，李沐阳的脸颊上骤然浮起了两抹鲜明的绯红。
“我只是想做个实验啦！”
这一刻，李沐阳和刘萤的师生身份仿佛在一瞬间调转了过来，前者像被抓到做了坏事的学生，手足无措地举起桌面上的语文课本遮挡住自己涨红的脸，却没注意到因太匆忙而将课本给拿倒了。
原以为刘萤或许会追问李沐阳究竟在做什么实验，然而刘萤没有，只是一脸严肃地盯着李沐阳。我又以为像楚唯这种八卦心爆棚的人，或许会问清楚李沐阳到底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然而楚唯也只顾着傻呵呵地拍着李沐阳的校服照。
无奈，我只好亲自出马，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所以说，你究竟是想做什么实验？”
李沐阳紧盯着拿倒了的课本，未做言语地沉默了许久。她将课本重新合起时，脸上的绯红已然褪去，眼中洋溢出些许的感伤。
“我就是想看看，有谁会注意到凡凡今天其实并没有来上课。”
嘻嘻哈哈的表情凝固在了楚唯的脸上，刘萤也略显愕然地睁大眼睛，我则惶然无措地注视着李沐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青蛙躲在池塘，吟唱孤独无声的歌，世界却埋怨她太过吵闹。”
李沐阳无来由地轻声念出这句诗一般的句子，她的指尖反复摩挲着桌面，好像在努力擦除掉什么似的。
中午骤升的气温让整个教室变得愈发闷热了起来，因寂静而愈发嘈杂的蛙鸣，既像是在呼应着李沐阳方才的句子，又像是在努力诉说些什么。
到了下午，李沐阳上课的时候一直都非常无精打采。不过看得出来，她仍旧在尽可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以最大的努力装出很有精神的样子。
“好，我们来看一下《诗经》中这一首很出名的《七月》。”
李沐阳用非常好听的声音把整首诗给朗诵了一遍，相较于施老师那种机关枪一般的语速，李沐阳真的是在以诚挚的情绪代入到作品中，让人觉得听她读诗，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怎么样？这首诗是不是很美呀！”
在读完全诗后，她的精神也恢复了许多，语调重又清脆活泼了起来。
初夏的午后实在是太容易犯困了，就连身为语文课代表的我，也忍不住开始打起哈欠来。不过就在我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合上，李沐阳就相当针对性地念到了我的名字。
“小希，你觉得这诗写得怎么样？”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应付着回应道。
“写的很好。”
“好在哪儿呢？或者说：为什么你觉得这首诗写得很好呢”
我努力用眼睛扫视着教辅书上的赏析，以极其僵硬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读到：“这首诗从七月开始写起，以平铺直叙的手法，逐月展开各个画面。首章以鸟瞰式的手法，概括了劳动者全年的生活，一下子把读者带进那个凄苦艰辛的岁月。同时它也为以后各章奠定了基调……”
就在我低着头，整个人的精神都即将陷进那片密密麻麻的赏析中去时，突然一阵清凉的触感，贴到了我的脸上，那清爽的感觉让我混沌黏稠的思路霎时清醒了许多……李沐阳捏着我的脸，将我的视线正对向她的眼睛。
“你自己的感觉呢？小希你也觉得这首诗写得好吗？”
“是的……”
“哦豁？好在哪儿呢？”
眼见我又下意识地要低头看教辅书，李沐阳一下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更用力地捏住我的脸。
“小希你觉得为什么好呢？”
“因为考试要考。”
我口不择言地回应着，周围的同学发出一阵哄笑声。
李沐阳露出苦笑，“你们读诗难道只是为了考试嘛？”
“不然呢？”
原本正趴在桌子上睡得很香的楚唯，被方才的哄笑声所吵醒，她迷迷糊糊地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听闻到李沐阳方才的提问时，还没彻底睡醒的她或许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回答，声音很大，连我都被吓了一跳。
李沐阳终于是松开了我捏着我脸的手，她重又举起手中的书来。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
她灵巧地转了身，没有拿书本的那只手精准地落在了楚唯的脑袋上，“阿唯，请问‘鸣蜩’是什么意思呢？”
“鸣蜩……就是……”
楚唯的眼睛斜向我，分明是在向我求救，我拎起书，提示性地点了点书本下的注释。她赶紧拿起自己的课本，找了半天后用得意洋洋的语气念道，“蜩，古书上指‘蝉’，所谓的‘五月鸣蜩’就是到了五月，蝉就要开始叫啦！”
说罢，她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李沐阳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追问道，“你有在五月听到过蝉鸣嘛？”
楚唯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她显然既没料想到李沐阳会追问，更没料想到李沐阳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几乎是习惯性的，楚唯再度向我投来了求助的目光，这一次，我选择假装没有看到。
“貌似……没有……吧……”
“那为什么诗里会写‘五月鸣蜩’呢？”
楚唯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她撇了撇嘴，有些不开心地嘟囔道，“我怎么知道……可能是那个时候的蝉比较勤快，现在的蝉变懒了吧……又或者就是诗人胡乱写的，他明明没听到过，却非说自己听到过……”
“老师！”
坐在我前面的刘萤举起手来，她像竹竿一样笔直地站起，利落地侧过身来，冷若冰霜地注视着李沐阳，眼神中透出不满和不快。
“我想冒昧地问下，您问的这些问题，高考的时候会考吗？”
刘萤的语气锋利如刀刃，切割着她与李沐阳之间的气氛。而对于这样一个充满攻击性的提问，李沐阳却只是微笑地摇了摇头。
“不会噢！”
“那为什么要讲这些？您不觉得您是在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吗？”
刘萤的话语间充盈着不加遮掩的敌意。
“你听过蝉鸣嘛小萤？”
应该是没料想到李沐阳会做出这么样的回应，那一刻，刘萤分明有一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她的脸上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但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这不重要！蝉鸣和高考无关！”
刘萤执着地反驳道，语气间透出不快的情绪，对此，李沐阳只是话锋一转地回应道。
“不是噢！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不对的！”
她用力合上手里的书本，发出“啪”一声，顺势环顾了一下四周，在确信所有同学的视线此刻都汇聚在她身上后，李沐阳晃了晃手里的书本。
“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古人还说：‘诗者，志之所至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古人更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要想做到‘一心只读圣贤书’，就不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因为啊！‘窗外事’也是‘圣贤书’的一部分，而且是最最关键、最最重要、最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李沐阳如跳舞般蹦蹦跶跶地跑回到讲台前，“啪”的一声将书本扔到了桌子上。她用力地拍了几下手，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我看见李沐阳琥珀色的眼中洋溢着亮闪闪的光。
“我希望同学们能明白，人生不只有学习，正如夏天不只有暑训！”
李沐阳如宣誓般地高高举起小而白皙的右手。
“夏天啊！还有好听的蝉鸣！”
她的眼中透着澄澈清亮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