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刘萤合上手中的书本，向我走来，在离开路灯光域的那一刻，她的笑容立即笼罩在了一片厚重的阴影中，变得有些可怕。
“近来还好吗？”
以淡漠的招呼和客套的问候作为开场，刘萤快步走到了我的身前。
“聊一聊？”
她看了眼我身边的员工，后者很是知趣地退回到游戏厅内。僻静深邃的小巷里，惨白冷清的灯光下，我和刘萤相对而立。
“李老师来找过你了么？”
刘萤开门见山地问道，她以一种极为冷静的目光看着我，让我有些发怵，略显慌张地点了点头。
在得到我肯定地回答后，刘萤“哦”了一声，便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掏出香烟，转而又自顾自地给自己点上。
“你要吗？”
“我不会。”
我摇头，看着靠在墙壁上轻吐烟圈的刘萤，想着如果学校那群老师知道这样一位公认的“尖子生”，背地里竟然熟练地抽着香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么幸灾乐祸地想着，我笑了起来。
“想到什么了？”
刘萤好奇地望着我，她的眉眼间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继续摇着头。
“只是好奇，如果伏地魔从你书包里收到了香烟，会是什么表情。”
“第一，付主任不会搜我书包，因为我是好学生。‘被信任’是好学生的特权之一。第二……”
刘萤深深吸了口，转而缓缓吐了出来，以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道，“就算被发现了，我也会说是之前从你这儿收到的，忘了交给老师了。”
“……”
我不禁想为她邪恶的机智鼓掌。在刘萤面前，我永远有着一种奇妙的被压制感——我无法直面她的凝视、无法直面她的笑容，甚至于她那轻盈淡然的话语，也让我觉得充满了沼泽般的泥泞感，深藏着某种隐匿的危险，极易使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她来找你是打听关于施老师的那件事儿吗？”
唇齿间吐出的烟雾让刘萤的表情变得有些模糊，她的眼睛却在暗色中显得愈发凌厉，简直快要射出犀利的寒芒。
“并不是，她想让我回学校去。”
应该是我给出的答案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那凌厉的眼中透出不坚定的情绪。
“让你回学校？”
刘萤反问道，语气间的质疑，让她眼神中的不坚定更是明显。看得出来，她显然在怀疑我的答案，或许在其心中已然笃信了那位小老师来找我，一定是希望了解关于施老师被刺伤这件事。
她是个固执到近乎有些偏执的人——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刘萤将抽到一半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这样啊……”
说话间，口腔中残余的烟雾从唇角边溢出，刘萤重又抬起头来，继续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我，“所以，你答应她了？”
按理说我本该继续摇头，但那一刻，我却莫名地迟疑了，紧接着，出于一种试探的游戏心态，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刘萤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她的眉宇间依旧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她的唇边仍然有着烟味溢出，她的双眼中仍旧透出凛然的寒芒。随后，毫无征兆的，她整个人朝我贴了过来。
“我觉得你不该回来，赵蕖。”
刘萤的脸距离我的脸不到一尺，其身上的烟味和淡淡的香味混杂在一起，莫名的有些好闻。
“因为你是凶手。”
我懒得予以反驳，只是有意识地想避开刘萤那越贴越近的脸。终于，她主动移开了身子，未置一词地笑了笑，旋即转身离去。
眼见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小巷深处的幽暗中，我喊住了她，刘萤在原地止住脚步，侧过身来，巷中的灯光照亮她的侧脸。
她斜睨着我，眼角的笑意已然彻底消失。
“我有去学校见过陈希。”
我这么说着，竭尽全力去捕捉刘萤的情绪变化，然而光线的昏暗抹除了所有的细节，让我根本无法去猜想此刻的她究竟正在想些什么。
“从小到大，陈希这家伙都不太擅长说谎。”
刘萤收回视线，但并没有立即转回身去，她面带茫然地看着斑驳的墙壁，可能在思索着什么，又可能什么也没在想。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
对于我的说辞，刘萤始终只是沉默着，耳边垂落的长发彻底遮挡住了她的侧颜。之后，伴随着一阵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她转身继续向小巷深处走去。
薄弱的背影消失在那深邃的阴暗中。
夜色中，我却依旧还能闻到她身上那香水与烟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回到游戏厅提前完成了交接班，我坐在吧台处，仔细思索着方才与刘萤对话中的每一个细节：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我都意图以尽可能精确的记忆加以重现。随着她的出现，有些问题在我心中已经拥有了答案，但相应的却有新的困惑随之产生。
原因和动机？
我决定从我记忆里最初的刘萤开始回忆：她是我们这群发小中最固执的，固执到近乎偏执的一个家伙。也正因如此，从小刘萤就和楚唯很不对付。前者觉得后者太吵太闹，后者觉得前者太木太呆，那时候的我、赵芙和陈希三人最喜欢看她们相互掐架。
回忆到小时候愉快的点滴，我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不过，就算是这样性格水火不容的两个女孩，却有着无法忽视的共同点——她们都很喜欢默姐。
和我们这群年龄相仿的小屁孩不同，陈希的姐姐陈默比我们要大许多，在我们才上小学时，她就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高中生了。她既有着胜过刘萤的优秀成绩、却还有着近乎楚唯的活泼性格，而且长相也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的缘故，我记忆里的默姐永远是一副闪闪发光的模样。
就是这样一位出色到近乎完美的姐姐、这样一位陪伴着我们长大、带我们到处玩耍、给我们买冰棍、辅导我们做作业的姐姐……
却在十年前突然自杀了……
毫无征兆的……自杀了……
“老板，十块钱游戏币。”
我如肌肉记忆般地收下钱，随手抓出一大把远超二十块钱量的游戏币，放进小碟子里递了过去，一心只想着抓紧打发走对方。
“晚上搞活动，多的是送的。”
送走了欢天喜地的顾客，我继续着方才被打断的思路。
自从默姐去世后，我们这群孩子的世界就彻底地翻覆了。有时候我也时常会在想，如果默姐还活着，是不是自己的人生会过得不那么辛苦，这十年来是不是可以少犯好多错误。她应该会像小时候一样，认真、亲切而和蔼地教导着我们，也许……这个世界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所以，她为什么要自杀？
我感觉自己的思路已触及了最核心的问题，这十年来我们所有人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纠结于这个问题……刘萤那么聪明，或许她……已经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所以……
一阵不可名状的寒意贯穿了我的脊梁骨，让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我呆坐在椅子上，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激荡盘旋，然后，我想起了那位小老师今天下午离开时的场景——在走出游戏厅前，她从挎包中重新拿出那本书，嘴里嘟囔着“你没看到哎”，从书本中取出那张写有其联系方式的小纸条。
“这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哦！”
小老师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活泼，她将纸条放在我面前，可能是担心我会听之任之地让其被风吹走，于是便又郑重地将纸条折好，小心翼翼地压在了那个招财猫的摆件下面。
“等你有什么想跟我聊聊的，又或者你心情不好想找人吵架了，都可以找我！七乘二十四小时为您服务！”
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很是孩子气地眨了眨眼睛。
我看着那只招财猫，那只招财猫也乐呵呵地看着我，它眯起的眼睛总是让我联想到那个傻乎乎的小老师。
理性告诉我应该赶紧把那张纸条取出来烧掉，然后按照原定的计划，继续着这种虽然枯燥乏味，但至少平平淡淡的生活。但如果理性能对我的生活起到决定影响的话，我现在应该是和姐姐赵芙一样的尖子生了才对。
我取出了那张纸，用力地盯着上面的号码，一言不发。
纠结了许久，我终究还是拨通了电话。
在拨号声传来时，我就后悔了，因为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那个小老师肯定睡觉了。这个点给人打电话，实在是有些讨骂。
后悔的情绪在脑海中飘荡了不到两秒，拨号声也只对应地响了一声半，那位小老师活泼的声音便从听筒里传来。
“哈喽！请问是哪位呀？”
我一愣，刹那间有些手足无措，直到对方再度“哈喽”的时候，我才赶紧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李老师你好，我是赵蕖。这么晚打电话给您很抱歉，希望没打扰您睡觉。”
“噢噢，是阿蕖呀！还没睡啦，我正在批你们同学的诗歌默写，哎，一言难尽啊……特别是阿唯这丫头，我感觉她就是故意和我过不去，我第一次知道‘问君能有几多愁’下面竟然还能接‘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电话那头传来小老师连连地叹息声，她活泼的气场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插嘴，只能“嗯嗯哦哦”地听着她的吐槽。
“对啦！你这么晚打我电话，是睡不着想聊天嘛？”
她摆出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样，但语调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靠谱。
“还是说，你想通了？决定回学校来啦？”
虽然面对她满是期待的语调着实有些于心不忍，但我还是径直回答道“并不是”。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我调整着自己的措辞。
“事实上，我是有一件事情想请老师您帮忙。”
仲夏的月色落进屋内，是惨淡的微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