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默姐毫无征兆地溺死在了学校后的那条小沿河中。
由于身上没有发现外伤，加之有证据证明她一直都在服用抗抑郁的药物，以及在她抽屉中发现的充满焦虑情绪的日记……
所有人都在说……默姐……是自杀的……
但这一切，对我们这群从小缠着默姐的孩子们来说……
“不能接受。”
虽然我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当说出最后这四个字时，我依旧能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小老师沉默着听完我的诉说，她面色凝重，脸上带着感同身受的哀伤。我这时才意识到，从我提及“默姐一直都在服用抗抑郁的药物”起，她的视线就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桌面。
“你认为她的抑郁，可能是当时身为班主任的施老师造成的？”
她极为坦率地说破了我的猜想，不带丝毫的遮掩或修饰。这反倒让我有些尴尬，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回应，只能支吾着“嗯”了一声。
“你们这样怀疑施老师，她会伤心的哦！”
小老师眯起眼睛，用一种有些无奈的语气回应着我，脸上露出苦笑。
“老师，你又是为什么会成为老师的呢？”
拗口的句子就像我此刻有些杂乱的思绪。
“我嘛？”
小老师先是一愣，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走到鱼缸前，往水中添了些饵料，望向窗外时，楼下小径上的白色路灯，在她脸上映出了浅浅的银灰。
“很多年前，曾经有人对我说……”
晚风从窗口吹入，小老师衣服上的浅浅淡香弥漫在空气中，她的声音也随之融化在了风里。
“在教育与受教育的过程中，即使你做了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对教育了弃权票，却仍在消极地参与着教育，成为了弃权者。而当这种弃权一旦成为了教育者们的普遍状态，那么教育的合力就可能会滑向恶，而教育的恶非但可能吞噬受教育者，还会反噬掉教育者本身，甚至于反噬掉整个世界。”
她转过身，以极为坚定的眼神注视着我。
“所以啊，我呢！绝对不会投弃权票！”
小老师说着我无法理解的话，走到桌前将学生名册合起。
“我明天会去找这个班的毕业通讯录，打电话的事情就拜托给你了！”
“打、打电话？”
一头雾水的我看着一脸严肃的小老师，努力咀嚼着她话中的深意，然后，如茅塞顿开一般，迅速理解到她的意图。
“这合适吗？而且……而且是不是太麻烦了……”
“你没听过一句话嘛——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小老师站直了身子，罕见地以教育者的姿态对我说教道：“阿蕖你很喜欢看各种社科类书籍吧！那些书呀都很深奥、很玄妙，热衷于用各种佶屈聱牙的概念来彰显自己的高深。但生活终究不能依靠各种概念的堆叠，就得出所谓的‘至上真理’，一味沉溺于金句的背诵和卖弄，是不可能在求真求知的道路上有所获得的。而必须依托于靠谱的数据，才能实现谨慎的论证，最终求得现世的致用。”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爱得像个小孩子。
“阿蕖你那么喜欢看书，将来肯定会成为学者，所以你就先借此体验下治学的严谨吧！”
小老师以极为笃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句子，又以极为坚定的眼神，朝我笑着点了点头。
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小老师按照约定，将默姐所在班级毕业生联系名单的复印件送到了游戏厅。留下一句“有任何情况，及时联系哦”的叮嘱后，她便急匆匆地赶回了学校。
我并没有一拿到名单便立刻开工，相反，看着名单上一个个陌生的姓名，还有一连串的数字，我心里下意识地打起了退堂鼓。
即便这个时候主动退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而且真的就算全部都打一遍，也未必会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那与其浪费时间，不如……
就在我不断给自己找着后路的时候，我却突然想起了小老师对我所说的话：阿蕖你那么喜欢看书，将来肯定会成为学者——第一次有老师这么“不切实际”地夸奖我，像什么“你将来或许会成为学者”这种话，对像我这样的差生来说，本应该是一种阴阳怪气的嘲讽，但当从小老师口中说出时，我只感受到了坦率的真诚。
哎，给人戴高帽子真的是一种卓有成效的手段啊。
我一边感慨于她的狡猾，一边乖乖翻开了通讯录。
即使到今天，高中生里有手机都是一件很新鲜的事儿，特别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地方。因此十年前的通讯录里留下的基本都是固定电话。
——空号……
——空号……
——不接……
——非本人……
——空号……
……
连续打了十几个电话，要么空号，要么没人接，难得遇到几个接听的，也大多不是本人……所以这样的通讯录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好不容易，终于遇见了本人接了电话，当我问到“你还记得你们班上当时有一个叫陈默的女生嘛”的时候，对方思考了许久，最后也只是给出了“有些印象，但说实话，有些不太记得了……”
我无奈地叹息一声，挂上电话，习惯性地想将方才那位通话者的姓名连同号码一起划掉，但考虑到这毕竟是第一个“有所收获”的电话。因此我改为在姓名前画上了一个小小的三角，以示和之前那些“毫无收获”的通话存有区别。
接下来的电话，重又陷入了“空号”“不接”“非本人”的绝望循环中，当我打到只剩下五个电话时，我个人已经上不抱任何希望了。显然小老师的这一条路走不通了，眼下我只剩下了另外的两个选项，要么就此放弃……要么直接去询问相关当事人——比如刘萤、比如陈希，再比如施老师……
我率先在脑海里划掉了刘萤这一选项，除非我脑子坏掉了，才会直接跑去问她我所困惑的问题；施老师的话，她面对自己的继任者都选择沉默隐瞒，主动去询问显然很不现实。
因此，我只剩下了最后也是唯一的选项——陈希。
这最后也是唯一的选项，终于是被我的理性所否决了。自从默姐出事后，我们一群人就私底下有过约定，绝不主动在陈希面前提到关于默姐的任何内容。
对她的思念、对她的不解、对她的一切情感，我们都要隐藏。
如果我就这么直率地去询问陈希，按照他的老好人性格，我或许的确能得到一些有用的讯息，但无论是楚唯还是刘萤，甚至包括赵芙在内，想必都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所以……看来只能选择另一个条路了——就此放弃。
我直接无视了最后还没有打的五个电话，将其通通划掉，准备给小老师打电话告诉她“毫无成果”，正当我在通讯记录中寻找她的电话号码时，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个陌生来电。
与其说是陌生来电，却又有些奇妙的眼熟，我视线扫向通讯录，唯一没被我所划掉的那号码与来电显示奇妙地契合了。
那一刻，我并没有感到惊喜，反倒有些无措，甚至于都忘了及时地接听电话。等我回过神时，手机铃声停了，我赶紧重又回拨了过去。
电话的那头，传来了说不上陌生的陌生男子的声音。
“你好，我刚才突然有些想起来了：请问你说的那位陈默，是十年前跳河自杀的那个女孩吗？”
我抓紧了手机，因紧张而感到发声困难，努力了许久才说出了一个“对”字。
男人沉默了片刻，之后以略显谨慎的语气轻声问道：“请问您是陈默的什么人？”
“我……我是她弟弟……”
这显然不算是说谎，因为默姐她的确是我们的姐姐，我们都是她的弟弟妹妹。
“哦……这样啊……”
又是一阵沉默，正在我思考着是不是该主动开口时，电话那头的声音再次响起，“所以，你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因为那时候我还小，所以我很好奇高中的时候，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应该是在思考，男人的“嗯”字拖出长长的尾音，思索了片刻，他又莫名其妙地发出一阵叹息声。
“我和她不熟，但我猜……她应该很寂寞吧……”
“寂寞？”
我满脑子都是默姐活泼开朗的形象，努力将记忆中的她和“寂寞”这个词汇产生联结，但这实在是太难了，因为我记忆里的默姐永远都是嘻嘻哈哈的、永远都是那么的金光闪闪。
“是啊，她成绩不上不下的，长相也属于不好不坏的那种，平时在教室里的存在感很弱，既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什么朋友，从不参加什么学校活动。说实话，如果不是那一天我刚巧有见过她，我可能根本不记得班上有这么个女生了。”
一连串关于默姐多形容如同浪潮般涌进了我的大脑，将思维浸透，我甚至于忍不住想跟那家伙确认：你说的真的是陈默吗？你是不是记错了？为什么我所认识的陈默和你认识的陈默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但相较而言，男人口中的“那一天”最大程度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您所说的‘那一天’指的是？”
男人清了清嗓子，有些纠结地“呃”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在我说出“您不用顾虑”之后，以压低的声音解释道：“就是陈默自杀的那一天，那天我正好学校有比赛，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有在小沿河见到过她……她当时和一个小女孩在一起。”
游戏厅涌进了一批客人，他们吵吵嚷嚷地计算着手上有多少钱。
而我的耳中却一片寂静，只是在反复回荡着男人方才的那句话。
——她当时和一个小女孩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