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老师带着我出现在会议室时，我只感觉付主任的下巴都快惊掉下来了。
“李沐阳老师！”
被我们私底下称作“伏地魔”的付主任像触电般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头顶不多的几缕头发在风中扬起，露出那片很有喜剧感的秃顶。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说着伸出手指，指了指一脸笑容的小老师，又指了指一脸尴尬的我。
“还有你！一头金毛，算什么玩意儿？”
“我是被开除后才染的。”
我毫不留情地给他顶了回去，他一下子的不满因之转为愤怒，用力地拍了几下桌子，像疯狗般大吼起来。
“你给我滚出去！学校不欢迎你！”
“付主任！”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听起来轻飘飘的，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坐在最中间位置的那位中年女性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她侧过脸，微笑着拍了拍伏地魔的手肘。
“是我让李老师把赵同学给喊过来的。”
我之前从未在学校中见过这一号人物，但从现场的氛围来看，她显然有着极强的把控力。素来以脾气火爆著称的伏地魔，也只能是用力地瞪着眼睛，以有些滑稽的表情，艰难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他用力地“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到位置上，整理着自己的头发。
“请坐，赵同学。”
那位女子以极为磁性而温柔的声音对我说着话，让我一时没回过神来。直到小老师轻轻戳了戳我的腰，我才略感狼狈地在那几位老师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我原以为小老师会坐到那些老师的身边去，她却只是非常自然地坐到了我的旁边。我们俩就这么肩并肩地坐着，面对着五位领导，让我有一种在经受审判，而小老师则是为我辩护律师的错觉——而之后的对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我先介绍一下，我是市教育局李副局长，我右手边的两位分别是我们市局普教科的刘科长和市局关工委的严主任。至于我左手边这两位你应该都认识，是你们学校分管教学的周校长和你们高二年级的付主任。还有你们高二年级兰班的代理班主任——李沐阳老师。”
戴眼镜的女士说着还有意伸出手，指了指我身边的小老师。
“我们今天到学校来，主要是由于接到了投诉，有人说你在学校中受到不公平的对待，请问真是这样吗？”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小老师就率先帮我做出了抢答。
“的确是这样！”
“李沐阳老师！”
伏地魔差点儿又弹了起来，要不是一旁的周校长拦住，我怀疑他可能真会冲到小老师面前把她给撕了。
“说话要负责任的！李老师！关于赵蕖的开除，是整个学校领导经过多次会议，反复考量后做出的决议！”
“那请问主任，会议记录在哪儿？”
在小老师以云淡风轻的语气，问出这句话的刹那，伏地魔像突然吞下了一只苍蝇，他整张脸憋得通红，张开嘴大口喘气却又一言未发。
显然本着乘胜追击的想法，小老师并未就此停住攻势，而是用力伸出小小的拳头，“会议时间、会议地点、与会人员、发言记录，还有决议总结……”她每说一条，就会伸出一根手指，当五点全部说完后，小巧的拳头变成了小巧的手掌。
“根据学校的校规第七章学生的奖惩条例中的第六点明确所要求的：关于学生的惩处，强调少罚慎罚、循序渐进，原则上，若非触犯刑事案件，否则学校最高予以学生留校察看处分，在此期间如学生出现再犯，则可予以开除。”
没有翻笔记本、没有看小抄、没有查阅校规条例，小老师就如数家珍地将相关条例熟练背诵了出来，我凑到她身边感慨道，“老师您记性可真好啊！”
结果她害羞地眨了眨眼，压低声音对我回了句“看下你后面的墙壁”。
我猛然回头，竟发现整篇校规条例就清清楚楚地印在那儿！
“他有触犯刑事案件啊！”
伏地魔露出愤怒表情的同时，皱起的眉头舒展了许多。
“他都被警察带走了！把我们学校的脸都丢尽了！”
“被警察带走可不等于触犯了刑事案件，付主任。”
这一次没轮到小老师出马，那位李副局长面带不满地挑了挑眉头。
“另外我们这次是来讨论问题的，不是来吵架，也希望付主任能多多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家有话好好说。”
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气，但透出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李副局长的气场让我真正明白了“不怒自威”这个成语的含义。
在批评完了伏地魔后，她又笑眯眯地转向我，那表情像极了我店里的招财猫。
“赵同学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小老师再次想待我回答，却被李副局长她抬手阻止了。
“我是在问赵同学本人！”
那位李副局长的视线始终笑眯眯地盯着我，让我感到很是紧张。
“你也觉得自己被不公平对待了吗？”
她以轻而有力的语气询问道，虽然在微笑，不怒自威的气场却仍让我感到一种莫大的压迫感。
就在这时，小老师竟然悄悄地抓住了我藏在桌下的手。
——一定要坚定地向前走，无论多么痛苦、多么困难……
——在命运的污泥中！开出属于你自己的花！
入校前，小老师跟我说的那些话，随着她掌心间的温度，一并传导到了我的心中。那茫然、惶惑、无措的感觉，一点点散去。
“我认为是的……”
明明内心无比笃信自己的所言，但我却还是低下了头。
“我认为……我的确被不公平对待了……”
小老师紧握着我的手，让我意识到自己必须抬起头来，以坦率的态度去面对眼前的一切。
“我没有刺伤施老师！把刀带到学校来的确是我不对，但我不认为这是开除我的理由！”
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只觉得自己胸口处，某种压抑的情绪伴随着我的呼吸而冰释霜融。我明白，那是我长久以来，始终不愿意去承认的委屈和不甘。我总是在自欺欺人，将自己所蒙受的不公对待扭曲为一种自我感动的“奉献”。
但事实是，我并不愿意就此背负着“肇事者”的头衔被赶出学校。
“可你的那把匕首就是凶器！”
“学校不是警察局，付主任！”
这次轮到李老师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她双手用力地拍了下桌子，以我之前从未见过的愤怒状态，朝着伏地魔怒吼道，“施老师本人也说了，她那是不小心割伤了自己，和任何人都没关系。警察局也采信了施老师的说法，已经把这件事情定性为意外了！难道你想说你比警察局更专业？”
“我的确并不比警察局更专业，我虽然不了解查案，但我了解这个臭小子。在分班前，我是他班主任！你自己问问他在学校内外打过多少次架？挨了多少个处分？要说留校察看后再转开除，他早够格了，是施老师一直压着不同意！我跟你说李沐阳老师，你还年轻，不要对这种社会的渣滓抱什么希望，他从小就在游戏厅长大，三教九流接触多了！你和他走得那么近，小心早晚也被他给拿刀捅了！”
“你他妈的放屁！”
……
现场一片寂静。
小老师的那句“你他妈的放屁”就像给现场摁下了静音键，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怔怔地看着小老师。我相信他们应该在思考一个我正在思考的问题：为什么这样一个容貌姣好、长相可爱的小老师，竟然会爆出如此粗鄙的脏话。
那位李副局长更是满脸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她微微张嘴，分明是先说些什么。但小老师她对此全然不在意，而是直挺挺地用食指指着伏地魔，完全抢占了现场的话语权。
“你必须向赵蕖同学道歉！付主任！作为一个老师！作为一个教育者！你必须向你的学生道歉！因为你用最恶毒的心理揣测了你的学生！用最恶毒的语言污蔑了你的学生！用最恶毒的偏见抹黑了你的学生！你说的话甚至不如放的屁！”
“李老师！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辞！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李副局长终于是听不下去了，她对着小老师用力拍了几下手，用手势示意她稳定好情绪，回到位置上坐好。
而我则折服于李老师强大的口头表达能力，她说的话就像是提前打好了草稿一样，充满了澎湃的情绪和极强的煽动性。只能说——真不愧是语文老师啊！
在确定小老师已经乖乖坐好后，李副局长才略微舒展开皱起的眉头，长长地松了口气，显然她也被小老师与伏地魔之间的言语冲突搞得有一些焦头烂额。
“最后，我还想再问一下赵同学。”
她将笔记本打开，用笔在纸上写着些什么，同时头也不抬地问道。
“你真想回到这个学校来学习吗？”
这样的问题按理说应该很好回答才是，只需要用力点头，然后以最大的声音喊出“想”就可以了。但是，坐在小老师身边的我，总觉得这样的回答太不负责任，也辜负了这段时间小老师对我的教导与规劝。
“我其实……并不想回来学习……”
李副局长的笔突然停住了，但她并没有立刻抬头，而在沉思着，似在等待我说出接下来的话。
调整了一下情绪，我感觉自己正在最诚挚地向他人坦白自己的内心。
“之前李老师也曾劝我回学校，我拒绝了她，我对她说：我属于不适合学习的那类人。学习并没有让我感到快乐，甚至于说让我感到很痛苦也不为过，强行让自己去做使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情，我实在是做不到。”
李副局长的笔依旧停着，也依旧没有抬头。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喜欢学习……但是。”
——我就是想成为孤单的人身边的那另一个孤单的人……所以，我选择成为老师。
我抬起头，李副局长也抬起了头，与我对视着。在她眼中，我看到一种奇妙而熟悉的温柔，那让我莫名地感到心安。
“但我想成为李老师的学生！”
（图片来源：AI绘图）
决然地凝视她的眼睛，我坦率地说出了心中的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