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是一个可耻的凶手。
在李沐阳办公室待着的时候，我一直在反复酝酿着坦白用的措辞。和小希不同，语文成绩素来是我的最大短板，从小如此。
我并不擅长与人沟通，从小如此。
我也不擅长表达自己，从小如此。
我更不擅长体谅他人，从小如此……
望向窗外，三五成群的学生们在操场上散着步，西斜的日色让整座学校融化在一片蜂蜜般的金黄色中。
一种平淡到无趣的日常感让我觉得有些疲惫。于是收回了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原地转起圈来。
李沐阳的办公室里养了一缸金鱼，还养了一只仓鼠，那只仓鼠胖嘟嘟的，长着一张不太聪明的脸，就这么呆呆地坐在角落里望着我。我也就这么望着它，人与鼠之间的对视显得很是滑稽。
我突然想起了在一旁的照片墙上，李沐阳写给我的评语：小萤，班长，冰山美人，成绩好、长相好、身材好的“三好学生”。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太喜欢笑，太严肃啦！总是冷冰冰的，要是能多笑笑的话！那就更完美啦！
看完后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扯下了那张便笺纸，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被人评价，因为默姐曾经告诉过我：人是不需要被评价的。所谓的对错、好坏、优劣、曲直、是非、善恶这种有倾向的词汇，都不过是一种无意义的偏见。
——人，只需要做好自己……
李沐阳依旧没有出现，我百无聊赖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我记得二年级联合办公室里明明有着空余的办公位，但李沐阳却偏偏要待在这样一个破房间里，别说空调了，甚至于连风扇都没有。加上朝西的窗户，盛夏的暑气在房间中蒸腾着，我根本没办法安心地坐下来，只能依靠来回的走动来带起些许的微风。
果然……这个女的真的脑子有问题。
我不屑地撇了撇嘴，无法压抑住内心的反感情绪。
事实上，从李沐阳出现在教室起，我对她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却强烈的抵触情绪，虽然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份抵触情绪的来源。
她长相可爱，打扮也很时髦，年龄和我们相仿，因此思维观念很年轻。而且博闻强识，无论是新闻时事、娱乐八卦、体坛动态甚至于最近新出了什么游戏卡、租书店新到了哪些漫画书……她都可以轻松地接上话。
有一次我去高二年级办公室送班级日志时，付主任当着一群二年级老师的面用力批评着她，说她：知道太多和学习无关的东西了。
作为一个学生，“知道太多和学习无关的知识”这句话约等于就是说“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而作为一位老师，这句评价相当于判定了这个人“根本不适合做老师”。
实在太热了，我的耐心已经被暑气消磨殆尽。
就在我走向门口准备离开时，门却先一步被人推开了。我看到李沐阳正抱着个巨大的西瓜，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而在她身后，小希和赵蕖还各自双手提着两个西瓜，怀里抱着一个西瓜。
就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三个人先是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又迅速各自分化为不同的情绪，只有李沐阳还傻乎乎乐呵呵地向我打着招呼。
“呀！小萤呐？你找我有事嘛？”
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肩，望向其背后神色复杂的两个男生。
“我有话想跟老师讲。”
那两个男生很是默契地一左一右地扭过头去，有意避开我的视线。而李沐阳显然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噢”了一声，转身，将怀里的西瓜不容分说地塞进了小希的怀里，再补了一句“等一下哈”，便跑到办公桌前，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一把水果刀，塞进了赵蕖的裤兜。
“你们去教室把西瓜给大家分一分，记得给小萤留一份啊！”
我刚想说不需要，但考虑这个议题无关紧要，也就沉默了。
送走了小希和赵蕖，李沐阳回到办公桌前，招呼我坐了下来，她抱起一个兔子样式的大水壶，咕嘟咕嘟地喝了一会儿。
终于，她那娇小的身子在灌下让我震惊的水量后，就像充完电一样，重又恢复了肉眼可见的活力。
“哇！热死我了！”
她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等我好久了吧小萤，有事吗？”
我点了点头，被打断的思路让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场。
“老师，我想请问下：你还在找是谁刺伤了施老师吗？”
显然对我的提问感到困惑，她一脸费解地偏了偏脑袋。
“我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对这件事这么在意，大家都觉得是赵蕖刺伤了施老师，只有老师你非说不是，还把赵蕖带回了学校。我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在意这件事……”
我意识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只能用几声咳嗽，掩饰了内心的心虚。
“刺伤老师这件事……真的很严重吗？”
李沐阳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面带严肃的她。在此之前，哪怕楚唯默写的时候写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恶搞句，作为语文老师的她也只是一笑置之。在我看来，她对学生的宽容甚至到了近乎纵容的地步。
但在此刻，李沐阳却很严肃地盯着我。
“是的，这件事很严重。”
她坐直了身子，以近乎锐利的目光望着我。
“你知道吗，刺伤老师……不，更准确地说是刺伤他人这件事，在我们国家是可以被追究刑事责任的。说得通俗一点儿，就是很可能会被判刑坐牢。”
李沐阳的手指在桌面上用力地敲了两下。
“所以，我希望刘萤同学你可以正视这件事。如果你这次来只是为了问我：刺伤老师这件事很严重吗？那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是的！这件事非常、相当以及极其的严重！”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咯噔了一下。
“那么……如果被判刑坐牢的话，是不是就参加不了高考了？”
李沐阳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
我仓促地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向李沐阳鞠了一个躬，跑出了办公室。
太阳已经彻底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深紫色，有几抹大小不一的橘色的云不规则地点缀其间。月亮也出来了，不是很亮，是浅浅的一弧。
当我从李沐阳的办公室跑出来时，最开始所酝酿的那些坦白用的词句，很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强烈的羞愧情绪炙烤着我，我不禁捂住了那发烫的胸口，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耻了。
感受到强烈挫败感的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整个教室都闹哄哄的，大家正在分着李沐阳买来的大西瓜。我穿过吵闹的人群，独自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从口袋里掏出巴掌的笔记本，夹在其中的一页纸显得有些突兀。
“吃西瓜吧。”
小希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前响起，我惊惶地将本子合了起来，将其一把塞进了课桌的桌兜里。
我抬头，只见他捧着一大片西瓜站在身边，我竭力隐藏好自己紧张的情绪。
“我不喜欢吃西瓜。”
“是吗？但我记得你小时候……”
我“啪”地站起身来，小希也知趣地闭上了嘴，他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准备转身离开，我则抢先从他手里夺下了那片西瓜。
“谢谢。”
我生硬地道着谢，他则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么僵硬地相对而立，直到楚唯跑过来夹在了我们两人之间。
“喂！萤火虫，你怎么整天想着占小希便宜？”
我懒得同她争吵，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西瓜很甜，水分也很足，冰凉凉的汁水在舌尖上划过时，不免让人暂时性地忘却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烦恼。
大家闹哄哄地吃着西瓜。
三五成群地嘻嘻哈哈着。
我突然感到有些讶异，眼前的景象就像慢动作一样在我眼中进行着：赵蕖在讲台上切着西瓜，楚唯在帮他叽叽喳喳地做着分派，同学们互相比较着谁手里的西瓜更大、争论着到底是谁尝到的瓜更甜……
我们这个班……之前有这么热闹过吗？
刹那间，我的意识有些恍惚，只觉眼前的一切完全没有真实感。
明明只是几个再普通不过的西瓜而已？为什么大家会那么开心？
“吵什么吵！”
一阵惊雷般的呵斥，让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付主任一脸怒容地站在教室门口，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拿着水果刀在切西瓜的赵蕖，就像警察看到了罪犯一样身上指着他喝令道；“你把刀给我放下！”赵蕖一脸莫名其妙地放下刀，而后很配合地举起了手。
“全给我回到座位上去！”
大家捧着西瓜，狼狈而迅速地坐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几点了？有没有钟？能不能看看几点了！整个年级四个班，就你们班最吵！你们不要学习，别的班还要学习！班长在哪儿？”
我急忙将手里还没吃完的西瓜放在桌上，举手站起身来。
“什么情况刘萤！平时你们班晚自习你带得很好！今天怎么搞成这个鬼样子”
在面对我时，他以莫大的压制掩盖暴怒的情绪，或许这就是好学生的特权吧。
而在转向一片狼藉的讲台时，他的怒火一下子又蹿了起来。
“这谁买的西瓜！”
“是李老师买给大家的。”
我如实报告着，付主任的怒火则霎时像被浇了一勺热油。
“又是她！又是她！整天就搞这些东西！”
他用力地捶了几下门，对我大声命令道。
“你拿着书到讲台上面来，好好看自习！”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转身，朝着李沐阳所在的那个小房间跑去。我则收拾了一下课桌，拿着课本走上了讲台。整个讲台上还有没分完的西瓜，西瓜汁湿漉漉的，搞得桌面上连放书本的位置都没有。我只好翻找出抹布，认认真真地擦起了起来。
余光间我注意到，全班的视线都在盯着我。
我并非不习惯被众人所注视，只是感觉较之于以往，这份注视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深邃的情绪。我一边埋头擦着讲台，一边思考着这份情绪的深意。
然后，楚唯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真不愧是班长，可真老实哟！”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这份情绪，是敌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