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等所有同学都走光后，我才开始收拾书包。
确认窗户都已锁好，将板书仔细地擦干净。一切处理妥当，我关上灯，离开了教室。也在合上门的刹那，我的余光注意到李沐阳正从她的小房间里出来。
她也注意到了我，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
我点头作为回应，想着赶紧离开，却还是慢了一步，被她抢先跑到了身边。
“辛苦你了小萤，每天都最晚走，最早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然后，思忖了许久，我说出了一直以来都想对李沐阳说的一句话：“老师，能不能请你不要喊我‘小萤’。”
“怎么，你不喜欢嘛？我觉得这样喊蛮可爱的呀！”
我没有做出回应，只是低下头，一心想着加快脚步，甩掉身边的李沐阳。但她却始终紧跟着我，无奈，自知无法回避的我选择停下脚步，转身，认真地盯着李沐阳的眼睛，以尽可能慎重的语气解释道：“之前，也有人这样喊过我……”
抓着挎包背带的指尖有些发麻，池塘的方向传来一片空洞无物的蛙声。
“但她已经去世了……”
用力地抓紧背带，肩膀被扯得有些生疼。
“是小希的姐姐吧。”
李沐阳的声音随夏夜的风悠悠飘来，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总之……”
我松开扯着挎包背带的手，郑重地向李沐阳点了点头。
“希望你以后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说罢，我转身跑下了楼梯。就在我跑出教学楼没多远，就听到头顶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李沐阳从走廊的栏杆处探出身来，笑眯眯地望着我。
“一路小心，明天再见啦！”
我总觉得她应该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又或者……她已经看穿了我心中的所想。但，侥幸心理让我决定继续漠视这一切。
月色当空，浅浅的银灰有些凉。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如往常地最早来到教室，打开门窗通风，为角落里的鲜花换好了水。在确定一切准备工作完成后，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背诵单词。
又过了大概有十五分钟，同学们开始零零散散地来到教室。
当小希从我身侧经过时，他习惯性地向我道了声“早上好”，而我也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以此作为回应。
但是这一次，他却并没有径直走过，他停留在我的身侧。
我移开捂住耳朵的手，抬起头来，小希正默默地注视着我。
“有事？”
我以故作冷漠的声音问道，他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抿着嘴摇了摇头，从我身边走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小希在自己的座位上收拾了一会儿，因为今天上午是语文早读，所以作为课代表的他需要到讲台上主持纪律。在确定同学们都已经基本到班后，小希从位置上起身离开。
“各位，李老师让我领着大家预习今天上课要讲的内容。接下来我们齐声朗读《礼记》的〈月令篇〉，请同学们把《古文课本》翻到第九十五页。”
“小希！你今天吃早饭了吗？会不会领读到一半晕倒在讲台上啊！”
楚唯习惯性地开着小希的玩笑，教室也沉浸在一片活跃的气氛里。
“你要是晕倒了我会心疼的哟！”
一个男生跟着开玩笑道，小希经过他身边时用书本拍了下他脑袋。
“你别恶心人了！小心我告诉你女朋友！”
“可不敢乱讲啊我的大才子！我可是一心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的四好青年！”
班里嘘声四起的同时，小希已经站稳在了讲台上。他长得很清秀，瘦瘦弱弱的，用我母亲对他的评价就是“一副书生模样”。但是当他站在讲台上时，又让人觉得他如此可靠。小希和讲台真的很搭，我总感觉他比李沐阳更像是一个老师。
那自然而然的气场甚至不需要对全班同学喊“安静”，大家就自觉而默契地噤了声，将书本打开了，这种无形的控场能力实在是让我感到很羡慕。
环顾了一下班级，在全班同学都已打开课本后，小希垂下了视线。
“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旦奎中……”
小希的声音很好听，而且和默姐的声音很像。每次听到他读书，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小时候，默姐给我们几个讲故事的场景：盛夏的夜晚，伴随着默姐房间中昏黄的白炽灯，洞开的窗户外飘来嘈杂的蝉声。老式电风扇呼呼地吹拂着，整个人却依旧还是湿漉漉的。但大家都不在意，或坐或躺地围在默姐身边，听着她给我们讲述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有古代的，也有现代的，有西方的，也有东方的，甚至于还有默姐原创的一些小故事。那个时候的电视里没有那么多的节目可看，至于游戏厅之类的根本就没听过，一副扑克就能让大家疯玩上一整天。
楚唯父母离异，父亲常年在外经商；赵芙赵蕖家长也整天开店，基本没时间管自己的子女；至于我……则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因为默姐，我的童年多少还有些值得回忆怀念的地方……
所以，我从不曾后悔自己所做过的或即将要做的一切。
因为默姐……
“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最后的四个字，腐草为萤，将我从一片恍惚中惊醒，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小希他有意加重了四个字的读音。
抬起头，我发现小希他也在注视着我。
我们对视着彼此，目光中深藏起各自的秘密。
早读课结束后，小希从讲台前走回到座位上，在经过我身边时，他再一次停住了脚步。
“刘萤，请问下周六的短休你有空吗？”
我一怔，初开始还有些不适应，花了十几秒才意识到，小希他的确是在跟我说话。于是我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慌张，尽可能地以一种淡漠的眼神看着对方，“怎么？”我轻声问道。
“楚唯生日，想请我们吃饭。”
我撇过头去，楚唯仍旧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从她和我分到一个班开始，我印象中，楚唯每个早自习都在睡觉，不论科目、一视同仁。
“你确定你说的这个‘我们’里，有我的位置？”
我虽然不擅长与人交际，但还不至于蠢到别人讨厌我，我却不察觉。
“当然。”
正如赵蕖所说，小希是一个不擅长撒谎的人，他方才的回答坦率而自然，没有任何的纠结，至少乍听起来，并不像是为安慰我而编造出的违心说辞。
“我们都很希望你来，包括楚唯。”
他这么说着，也像我一样转过脸去看了看沉睡中的楚唯。
“她其实一直把你当朋友，虽然她的确有点儿不喜欢你。”
小希说着既矛盾又合理的话，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侧颜，努力在其脸部的轮廓间描摹出默姐的形象。
当小希突然转回脸来时，我因紧张而扭过头去。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去。”
我假装望向走廊，虽然那边其实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还是故意装出看得很认真的样子，只是为了掩藏住自己内心的那份心虚。
小希说了声“具体地点和时间我再通知你”，便回到了我身后的座位上。
“就这么空手去……是不是不太好……”
我依旧执着地望着空荡荡的走廊，虽然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而我方才的低语显然没有引起小希的注意，于是我回身，敲了敲他的桌面。
“啊？”
“我说：我觉得我有必要挑个礼物……”
小希呆呆地望着我，脸上依稀写着“关我什么事”的茫然。
（图片来源：AI绘图）
“我和她不熟，所以不太了解她的喜好。所以，能否麻烦你到时候帮忙参考一下？”
“参考……的意思是……”
“我真服了你了！她这是约你一起去挑礼物！”
赵蕖不知道从哪边冒了出来，一把就搂住了小希的脖子。
“我说你一个语文课代表，阅读能力那么差的嘛？班长她这是在约你啊！”
“不要乱说！”
我只觉脸上发烫，为了避免被注意到我通红的脸色，我赶紧转过身，背对向他们。
“我只是……想麻烦他帮着挑下礼物。实在不行我拜托赵芙好了！”
“别！赵芙上次小考成绩不理想，这几天正头疼，你就别烦她了。”
赵蕖应该是拍了几下小希的背，因为我听到背后传来“啪啪”声。
我顿时开始为自己方才近乎莽撞的邀请感到无比后悔，甚至于想转过身去对小希说一句“刚才开玩笑而已，你别当真”，但又觉得这样反而画蛇添足，显得更尴尬更不自然了。
正在我垂着脑袋，懊丧地拧着自己的手指时，我身后传来了小希的声音。
“没问题，我可以，虽然我也不太确定她喜欢什么……”
不行，为什么感觉脸颊越来越烫了？按理说我这个时候应该转身说一声“谢谢”，或者说一句“那不用了，我自己看着买吧”来回绝。但我发烫的脸颊实在是让我整个人别说转身了，连抬头都不敢。
内心纠结了许久，我搜刮尽自己混乱的思绪，才勉强挤出了一句。
“那……具体时间回头再约……”
还好在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
我只觉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