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被云层遮掩的刹那，一阵清爽的风，很合时宜地迎面吹来。
我左手轻摁住遮阳帽，右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略显局促地看着橱窗玻璃中自己的倒影。第一次化妆的我，总感觉母亲帮我描的眼线有点儿别扭，看起来不免太过刻意，很不自然。
正在我犹豫着是不是该用纸巾将眼线擦掉的时候，背后却响起了小希的声音。
不必转身，只是些许地移动了一下视线，我便注意到了玻璃中他的倒影。就像是一张合照一般，我们俩的身形清晰地映在橱窗中，那一刻我只觉得脸颊发热，一种尴尬而虚无的空洞感，在我心底如涟漪般晕开。
“这个衣服……是不是太成熟了？可能和楚唯的风格有些不搭。”
小希走到我身边，他或许以为我看中了橱窗里的礼服作为送给楚唯的生日礼物。而在听到他说“和楚唯的风格有些不搭”这样一句判断后，我的心底如涟漪般晕开的空洞感又忽地聚集了起来，转变为了一种淡而不快的醋意。
“她的风格？笨蛋风嘛？”
我下意识说出略带攻击性的话语，明明是发自内心的鄙夷和讽刺，但在小希听来，却成了好友间玩笑般的互损，他笑着接了句“可爱的笨蛋嘛”。
可爱……
心底的那份不快的醋意由淡转浓，我“哼”了一声，快步离开。
小希背着书包跟了过来，他显然没有意识到我此刻内心的不快。
他本就是个安静的孩子，所以只是静静地跟在我身边，并没有主动与我聊天。我们俩就这么肩并肩地走着，云层散开，灼热的阳光重新坠向地面。人行道的树荫下，风中摇乱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我边走边抬起手，望着掌心中变化着的光斑，无来由地停住了脚步。
小希在走出几步后也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有些困惑地看着我。
“怎么了？”小希问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掌心中的光斑，沉默着。
小希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凑到我身前检视我究竟在看些什么，他就这么安静地站在原处，安静地望着我，我视线的余光隐约能瞥见小希的眼睛，那清澈而安静的目光中不带丝毫的催促。
大概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甚至更久，当有一片云层遮挡住太阳、掌心间的光斑彻底破灭消失时，我才放下手来，抬头看向小希。
“你喜欢李沐阳，对吗？”
小希依旧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目光依旧清澈。对于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他既没有表现出意外，也没有表现出慌张，就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小时候的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小希又输啦！”
连续输了好几把的小希将手里的牌扔进牌堆，眼里闪烁着泪花。
“羞羞！小希又要哭了！”
“不要说啦楚唯，你怎么总是欺负小希。”
楚唯每次都热衷于不遗余力地开小希的玩笑，而我们这群小伙伴中年纪较长的赵芙则会像姐姐一样维护他。每当这个时候，默姐只是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她似乎不太喜欢纸牌类游戏，除非人数不够，一般来说她更乐意旁观我们之间的嬉戏打闹。
“小希，你知道什么是扑克脸吗？”我整理着牌堆，望向坐在我对面的小希，“是之前赵蕖告诉我的哦，说打牌的时候，无论拿到了好牌还是坏牌，都应该板着脸，这样就不会被别人知道自己手上的牌是好是坏啦！”
我得意地向小希传授着赢牌的技巧，一只手却摁在了我头上，又软又暖和。
“不要教小希这个，小萤！”
默姐揉了揉我的脑袋，随后便到了小希身前，掏出手帕，帮小希擦了擦脸又擦了擦眼睛。“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扑克脸可别去学哦小希！”她一边将额头贴在小希的额头上，一边挠了挠小希的胳肢窝，随后便将笑成一团的小希抱进怀里，转而看向我们，“你们也是啊！姐姐最讨厌那些把心情藏起来的人了！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默姐又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她笑眯眯地盯着我们。
“无论是好心情还是坏心情，千万别把心情藏起来！”
……
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我再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在默姐的守灵夜上。虽然小希的爸爸妈妈一再说不用，但我们几个小孩还是被各自的父母要求来陪默姐一个晚上，为她守灵。我们笨拙地折着纸锭，将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锭扔进火力。大家都很安静，都没有说话，就连平时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楚唯也只是抽噎着，一句话都没说。
我们都哭累了，累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是觉得呼吸很痛，从喉咙痛到气管再痛到胸口，恍如被无数冰冷的细丝用力牵扯着一般。
夜深的时候，我听到坐在我身边小希在轻声自言自语着。于是我故意踢翻了黄纸堆，假装俯身整理，趁机悄悄朝他凑了过去。然后，我就听到小希如同着魔般反复重复着那句话——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我只感到一种悲哀的寒意贯穿了我的脊骨，当我抬起头望向他时，我看到了那张安静的脸。他没有哭，更准确的说法是他已经哭完了，那哭红的眼睛中倒映着盆中纸锭烧灼后溅起火光，清澈无比，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小希眼中倒映着的火光，倏忽变化成此刻正站在他身前的我。
“所以，你喜欢李沐阳，对吗？”
在我执着的追问下，他终于是摇了摇头。
“那你讨厌她吗？”
小希继续摇着头。
“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所以是……无感？”
而对于这样一个答案，小希却依旧在摇头。
他的反应让我有些无言以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大傻瓜。但我并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感到失望，反倒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理所当然。
我嘟囔了一句“知道了”，便继续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而小希也很识趣地跟回到我的身边。对于我刚才突如其来的问题，他显得全然不在意，也没有反问我为什么会提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伴随着云层被重新吹开，阳光再一次洒落，我们俩又重回到在树荫下肩并肩而行的状态，方才发生在我与小希间的问答，如枝叶间投落的斑驳光影，失去了现实的质感。
正在我为无端浪费了宝贵的假日时间而感到懊恼时，肩膀处的一阵拉拽让我停住了脚步——是小希抓住了我的挎包。
我困惑地望向他，并顺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发现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李沐阳正弯腰趴在不远处的橱窗上，对橱窗里的商品指指点点的。也就在她起身的瞬间，我和小希对视了一眼，非常默契地闪身躲进了一旁的店铺。
或许是连老天都受不了我的漫无目的了，我和小希凑巧钻进了一家饰品店，店里的饰品价位适中而且都是少女风，就连对送礼不敏感的我都觉得这里的商品很适合送给楚唯。在老板的介绍下，小希帮我选了一枚蝴蝶胸针作为生日礼物，还很有心地拜托老板帮忙刻上楚唯的名字和生日快乐的祝福。
“你不是不讨厌她么？”在老板刻字的间隙，我又不自觉地将话题转到了李沐阳的身上，“不讨厌她为什么要躲着她？”我侧身倚在玻璃柜上，用尽可能犀利的目光盯着小希的侧脸，他却只是俯身欣赏着柜子里的其他饰品。
“我只是有点儿不太想见她。”
“为什么？”我不遗余力地追问。
小希直起身来，“为什么……”他的眼神似在眺望并不存在的远方，嘴里又轻轻呢喃了一遍“为什么”三个字。“因为……”在低声沉吟片刻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希的唇齿间流淌出一阵微不可闻的回答。
那声音非常的轻，假如那一秒刚好有行人从店外经过，他们的脚步声想必都足以盖住小希的回答。不过庆幸的是，在小希做出回答的那一秒，世界似乎都有意安静了下来，老板的刻字声也暂停了，恰就在这短暂的静谧中，我听清楚了小希的回答。
他说——
“我害怕。”
应该意识到了自己的低语被我给听见了，小希久违表现出一阵小小的慌乱，转身走向别的柜台。
我害怕……
十多年前的某个雷雨夜，上夜班的母亲将我寄放在小希家和小希做伴。到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上晚自习的默姐还没回来，屋里只有我和小希，他蜷缩在被子里，听着屋外的雷声，不停嘟囔着“姐姐怎么还不回来？”随着一声大到骇人的炸雷，小希“哇”的一声喊了出来，我赶紧抱住了他。
“我害怕！”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虽然是同龄人，但或许是因为小希年纪最小，又或许是因为他长期在默姐的保护下，那时候的小希总是比我们其他孩子表现得更像是个小孩。
“我会保护你的啦！”
比小希大一岁的我和赵芙一样，在小希面前总不免会以“姐姐”的身份自居，我学着默姐的样子抱住小希，“我会保护你的啦小希！你放心，我一定保护好你！特别是当默姐不在的时候！”
……当默姐……不在的时候……
我望着小希的背影。
不自觉地咬紧牙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