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的蝉鸣，声浪激荡在炽热的暑气中。被行道树茂盛枝叶切碎的光鳞，落满了我的裙摆，有些晃眼，在视野中翻滚出浓淡不一的白。
“快点儿啦小希！”
我朝屋里大喊着，屋内的冷气透过半开的大门渗到屋外，冰凉凉的，很舒服。
等了许久，小希才磨磨蹭蹭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不去了小萤，姐姐她今天有些不舒服。”
小希皱起小小的眉头，略显怯懦地低着头。
听闻默姐不舒服，我的心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推开大门准备进屋去看望，而就在这时，身穿睡衣的默姐从卧室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很差，在看到我时却还是在第一时间露出了笑容。
“你们今天要去哪边玩呀小萤？”默姐笑问道。
“本来和小希约好了一起去捉知了的，但他说你身体不舒服，所以我和他要一起在家里陪默姐！”
我双手叉腰，用干劲十足的声音，如宣誓般郑重回应着默姐的提问。
默姐愣了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她趿拉着拖鞋走到小希身后，伸手揉了揉小希的脑袋，“你昨天和小萤约好了吧！所以不能说话不算话呀！”
“没关系啦！”我赶紧替小希解围道，“等默姐身体好了，我们再一起去捉知了吧！”
听我这么说，默姐的眼中划过一丝隐约的讶异，她并没有做出什么言语，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希，沉默着笑着摇了摇头后，默姐蹲下身来，帮小希穿好了鞋子，又非常认真地替小希系上鞋带。不知道是不是记忆的偏差，默姐系鞋带的动作变得特别的慢，每一个步骤都如同慢动作一般，带着一种诡异的庄严感。
然后，默姐起身，将一顶可爱的遮阳帽戴在了小希的头上。
“不要跑太远，记得早点儿回来哦！”
捏了捏小希的脸后，默姐推着我们的背将我们送到了屋外。
默姐就这么站在门口，挥着手目送我们离去，她的表情被枝叶间落下的散乱光斑所遮挡，似乎在笑，似乎在哭，又似乎面无表情……时间过去太久，如今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而我唯一还能清晰记起的，是行道树上那格外躁动的蝉鸣声。
现在想来，当时于风中如在哭泣的蝉鸣，已然向我们昭示了……
一切的结局……
记得不久前在学校天台上，赵蕖问了我一个问题。
“刘萤，如果默姐没有自杀，现在的我们是不是……”
他低下头，用脚后跟蹭了蹭地面，最终也没能将这个问题问全。不过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这个问题在过去的十年里——在默姐自杀后的这十年里，我也曾千百次地问过自己。
如果默姐还活着，现在的我们，是不是会不一样。
我、赵蕖、赵芙、楚唯……还有……
小希……
如果默姐没有自杀，这十年肯定会有更多值得回忆的事情：她会考上大学，会跟我们分享大城市里的所见所闻，会带回她喜欢的男孩子，然后会结婚、会生下和她一样可爱的孩子，或许是女孩，或许是男孩，但不重要。默姐的孩子，一定也是像默姐一样、像太阳一样，是一个暖洋洋的孩子。
如果默姐没有自杀……她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大人。
如果默姐没有自杀……我或许也将成为优秀的大人。
但是……人生……
“是没有如果的哦！”
几乎所有人都说李沐阳的声音很可爱，可爱到有些与其老师的身份不适应，甚至连对她有些反感的付主任都这么说。但在我听来，李沐阳的声音让我觉得非常刺耳，刺耳到让我总是忍不住地想去捂住耳朵。
“人生是没有如果的！如果大家整天在那里‘如果这个’、‘如果那个’，那你们就永远把自己困在过去里啦！所以说，人生！是要往前看的！”
我已经不记得的李沐阳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说出这样一段话，但这段话却总是像魔咒一样纠缠在我的心底。每当我自问“如果默姐没有自杀”的时候，这段话就会像幽灵一样“忽的”飘出来，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最终彻底盖过我内心自问的声音。
这种废话谁都会说啊！但说得再好听又有什么用！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向往所谓的未来。
“我啊，很讨厌李沐阳！”
思绪跳回到当下的那一刻，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单方面地向小希宣布了自己看待李沐阳的态度。当时我们正在十字路口处等红灯，也就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绿灯亮起，周围的路人开始来来往往地动了起来。而我依旧站在原处，看着绿灯的时间一秒一秒地减少。
本已经走出两步的小希也困惑地退了出来。
虽然明明听见了我的宣告，但小希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既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附和或反对，只是退回到我的身边，和我一起看着绿灯重新又变回了红灯。
“她那副总是很开心的样子，让我很讨厌……非常、非常讨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小希说这些，但内心躁动的、翻滚的情绪就是这样不受控制地从我的咽喉处流淌了出来，那是一种完全失控的感觉。
“她明明什么都不懂，只是一个和楚唯一样的傻白甜，却总要摆出那样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从大城市来的她根本就不知道，平庸才是这个小镇的真相。要想从这个小镇出去，要想改变平庸的人生，她的热情也好，她的活泼也罢，她那些看起来好看、听起来好听的理想，都不过是飘在高空的异想天开。就像……”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流淌到嘴边即将从唇齿间溢出的最后一句话，终于是被我强行吞咽了回去。
“一定要考到大城市去……小希……”
身前的红绿灯再一次转换了颜色，身边的路人在不知不觉间换了一批。我和小希仍如木桩立在原处，灼热的阳光将我的发丝晒得滚烫，但我并不在意，只觉得整个世界此刻都与我无关。
“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这里，考到大城市去，考到那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去……离开这个狭小的、平庸的、每个人之间彼此熟悉到简直快要腐烂的小镇……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
——成为优秀的大人！
我只感觉自己的指甲都快因紧握的拳头嵌入掌心了。
当绿灯再一次亮起时，我毅然决然地迈出了步子。马路上的风吹拂在我脸上，有些发烫，却也让我变得格外清醒。
——我不怕她，小希。
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默姐，伸手抓住了小希的手，他并没有反抗，而我也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只是将小希瘦小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我牵着他，走过了那条马路，恰如十年前默姐也曾牵着我们。
“刘萤，是你刺伤了施老师吧……”
当时在天台上，赵蕖又一次延续了之前我未能回应他的话题。
“你知道施老师曾经是默姐的班主任，也知道默姐的高中生活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开心，而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施老师造成的……你想为默姐报仇，对么？”
我凝视着赵蕖，他也在凝视着我，那眼神中并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愤怒或庆幸，相反的，我只看到了一种显而易见的悲伤。然后在这片无尽的悲伤中，我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没错。”
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自顾自地给自己点上。烟雾进入我的咽喉、气管，最终充盈了我的整个肺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轻松。
“是我刺伤了施老师，然后眼睁睁看着学校把这一切错怪到了你身上。”
继续用了地吸了几口烟，我只感觉整个思绪都被打开了。
“所以说……你是打算去向学校告发吗？”
我继续凝视着赵蕖，继续抽着指间的烟。
赵蕖并没有回应，只是一脸愕然地望着我，他应该是没料想到我会如此坦然地承认这一切。我与他对视着，努力思索着该如何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但大脑却一片茫然。
深吸了两口气，我鼓起勇气，问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赵蕖，你喜欢我对吧！”
我将香烟塞进手中那罐未喝完的咖啡里，伴随着“嘶”的一声，带着咖啡味的烟草气息从封口处泛起，莫名有些好闻。
蹲下身将咖啡罐摆放在地面，重新站起身时，我看到了赵蕖涨红的脸。
多少带着点儿恶作剧的情绪，我向赵蕖身前走了两步，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我当然知道赵蕖喜欢我，也正因为如此，当时学校将刺伤施老师的罪名扣在他身上时，我丝毫没有感到愧疚或不安。或许，这就是被偏爱者的有恃无恐吧。
“如果我愿意跟你上床的话，你愿不愿意……为我保守住这个秘密？”
我凝视着他，凝视着他那如同深渊般的眼睛，同时也凝视着那深渊中的自己。
赵蕖的脸色转而变得苍白，同样苍白的嘴唇在颤动着，分明在念叨着什么，我好奇地凑了上去，只听见赵蕖用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念道，“如果默姐还在……你应该……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像遭受到了某个无形之物的重击。
“蠢货……”
我一脚将地上的那个咖啡罐踢出去好远，残余的半罐咖啡在地面上画出诡异的喷射状水渍，就如同喷洒在地的血迹。
“根本就没有如果……”
我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愤愤地离开了天台。
根本就……没有如果……
从来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