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发出躁动的声响，像是在嘲笑着我们。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塑料罐，又看了看心不在焉的小希，模仿着大人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呀小希！竟然一个都没捉到！”
对于我的抱怨，小希没有吱声，他将丢弃在树底的几块红砖垒起，拼成了一个简陋的小椅子，随后便背靠大树坐了下来。
“别把衣服靠在树上啦！把衣服弄脏了的话，默姐会说你哦！”
在听完我的提醒后，小希赶紧直起身子。
“你心情不好嘛？”
我也想学小希的样子搭个小椅子，但树下已经没有多余的红砖了，无奈，我只好蹲到了小希身边，双手支住下巴看向他。
“你是在担心默姐吧！”
小希垂着脑袋，先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快迅速地摇了摇头。
“什么嘛！奇奇怪怪的！”
蹲着实在是有些腿麻，我站起身，来到小希身边，将他往边上挤了挤，强行和他平分了本就不大的“座位”。隔着衣服，我也能清晰感受到小希的身上凉飕飕的，就像竹席一样，让人觉得很舒服。
“姐姐今天骂我了，我惹她生气了。”
小希继续垂着脑袋，显得无精打采的。
“她今天早上陪我默写成语，我错了好多。肯定是因为我太笨，所以惹她生气了，她才会觉得身体不舒服的。”
小希站了起来，在原地蹦跶了几下。
“我要回家了小萤，我要回去背成语。”
“等一下小希！”
我喊住了准备回家的小希，上前一把抓住他小小的手。
“我带你去个地方！”
不等他回答，我就拽着他快步朝我的“秘密基地”跑去。那是一座建在运河边的烂尾楼，很高，非常的高，我也是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通过没有护栏的楼梯，可以直接爬到烂尾楼的天台。我想，那应该是这座小镇最高的一栋楼了吧！因为在天台上，朝四周望去的时候，整个镇子的所有楼房都显得矮矮小小的。
“小希，那是你的家，然后那个方向是小芙和小蕖的家，那栋别墅是楚唯的家。我家在那边，然后那里是我们的学校，那里是默姐的学校，你看！还能看到默姐学校的大操场！今天好像有比赛，好多人呢！”
我依次指出大家住的位置和学校的所在，有一种洋洋得意的感觉。
“这个镇子原来真的超级的小！站在这里的话，一下子就全看完啦！”
默姐说过，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我们住的这个镇子，只不过是那个很大很大的世界中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我们将来一起离开这里吧！”
我坚定地向小希伸出小拇指。
“去看那个很大很大的世界！”
云层不知何时重又遮挡住了月亮，深邃压抑的夜空中隐隐传来雷声。
“那一天，如果我没有带走陈希，默姐她……她可能就不会去世了……那样的话，默姐她一定能成为所想成为的……优秀的大人。”
我轻轻吐着气，似在呼应着我的情绪，雷声也在不急不缓地滚动着。
“我有个小小的问题。”
李沐阳小心翼翼地举起手。
“阿蕖也是你的朋友吧！所以当他被冤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出来帮他证明呢？”
“你真的很蠢啊李老师……”
我看着李沐阳的脸，她那倒映着路灯的眼睛仿佛成了这夜色中唯一的光。但对我来说，她眼里的光让我觉得讨厌无比。
“赵蕖家很有钱，有钱到即使他被开除了，他爸妈也能让他离开这个镇子，去城里买房买车、结婚生子。但如果我被开除了，我可能就一辈子都不能离开这里了……考上好的大学，然后找到一个好工作，这是我离开这个小镇的唯一办法。”
李沐阳的整个身子一下子向我靠近了许多。
“你很讨厌这个镇子吗？”
她的语气中满带着不可思议的情绪，显然，站在她的角度上，她根本理解不了为什么我如此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镇子。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没有父亲……
在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镇子，这便是我的“原罪”——不管我成绩多好，不管我长得多好看，不管我有再多值得称道、值得赞赏、值得肯定的优点。“从小没有父亲”这个标签，就是街坊邻里嘴里永远不可能避免的话题。
一切的称道、一切的赞美、一切的肯定，都必然带上一个惋惜的韵脚。
这种所谓的同情压了我整整十八年，让我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很可怜。
所以，只有离开这里，去躲进默姐所说的那个“很大很大的世界”，我才能真正地成为我自己，而不是作为被别人同情的对象。
但这一切，并没有必要向李沐阳去作说明。
“总之，赵蕖的确是被冤枉的，因为……刺伤施老师的人是我。”
李沐阳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云层中的雷声比之前大了许多，风也大了起来。
“李老师，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敬你酒吗？”
应该是没料想到我会抢先开口，李沐阳先是略带惊讶“嗯”了一声，转而摇了摇头。
“我记得你似乎不会游泳，李老师。”
李沐阳咬住嘴唇，显然是已经意识到了我所想传递给她的信息。
“醉酒的女老师在小沿河边散步，不幸失足落水溺亡……这样的新闻，在这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应该不会引起注意吧。”
一滴雨落在我的鼻尖，凛冽的寒意在那一刹那贯穿了我的神经，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而对于我的威胁，李沐阳仍旧一言不发，就连方才的惊讶神色也消失了，她看着我，亮晶晶的眼睛隐藏着某种正在蛰伏着的情绪。
然后，她突然上前，像个刺客一样，用手指“啪”的一声，极为迅速地弹了下我的额头。
我吃痛地后退了几步，重又拉开了和她的距离。
“没必要说这种吓人的话啦，小萤！”
李沐阳将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我。
“首先，很感谢你跟我坦白这一切！”
她仰起头，目光中倒映着路灯，在夜色里显得分外明亮。
“但很可惜，你说谎了……”
或许是错觉，李沐阳看向我的眼睛竟透出一丝笑意，她以轻快而决绝的语气补充道——
“因为刺伤施老师的不是你。”
极为直率的判断就像一把利刃，在瞬间刺破了我构思许久的故事。
李沐阳苦笑着耸了耸肩，露出无奈的表情。她从边上的绿化带里捡出一根枯枝，递向了我。
“你说是你刺伤了施老师，那么请问，你是怎么刺的呢？”
我努力回想施老师被扶上救护车时候的场景，她衣服上沾了些血，但不多，分布也很不规则，看不出伤口的所在。不过，李沐阳第一次出现在班上时说过，“施老师被人刺伤了腹部”。
不愿就此认输的我，倔强地接过树枝，以一种故作坦然的态度在李沐阳的腹部比划了一下。
“我就这样，刺了她的肚子，但具体是哪个位置……我不记得了……”
李沐阳低头，看了看在她腹部画着圈的树枝，又抬头望向我。她只是傻乎乎地笑着，让我无法判断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
然后，她再度上前，轻轻地弹了下我的额头。
“好啦！我知道不是你，你不用这么辛苦啦！”
李沐阳说罢，又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额头。
“施老师没有被刺伤噢！”
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极为莫名其妙的话。
“我呀！一直在骗你们啦！”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努力咀嚼着她这句话的深意。
试探！没错！肯定是试探！
我亲眼看见施老师上的救护车！怎么可能！
“上救护车不假，但那只是因为她的右手被割伤，写不了板书了，所以要休养一段时间。你们这群孩子啊，如果能主动去探望下她，就会知道我是在骗你们啦！”
李沐阳面带失望地看着我，而我的内心则根本不在意她的失望。只是感受到一阵巨大的空虚感，是某种长久存在之物突然被抽走的感觉。
因遭到戏耍而产生的羞耻感进而滋养出恼怒的情绪。
“所以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啦！”
李沐阳朝我顽皮地眨了眨眼睛，虽然我明知道她并没有恶意，却还是有一种被羞辱了的感觉。
“当我在你们班上说出：‘由于施老师被刀刺伤了肚子，所以接下来将由我来担任大家的班主任’的时候。你们的各种反应呀！都已经在我眼睛里啦！”
她朝着我伸出两个手指，转而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最后，又将那两根手指向上竖起，做出了一个“耶”的手势。
伴随着笑容，李沐阳露出了胜利者的态度。
“你们不应该太小看老师噢，要知道，心理学可是我们教育专业的必修科目呀！我当年教育心理学是最高分，还捎带着选修了微表情有关的课程。所以说，虽然施老师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从和你们见面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知道闯祸的究竟是哪个孩子啦！不过那只是我的猜想而已，感谢小萤你拿来的最终证据。”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我的记事本，用手指点了点纸面
“你虽然思虑得很详尽，但做事还是不够细心呀！很显然，你撕掉了一页吧……”
我只感觉自己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
“但你看过侦探小说吗？只要用铅笔涂抹下一页，就有机会看到你撕掉那页写了些什么。”
李沐阳微笑着，在我看来，那是胜利者的笑容，充斥着嘲弄般的挑衅。
“你是想要保护那孩子吧！”
她将笔记本收回，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但她的表情并没有因此变得严肃，反倒是蒙上了一层薄如清风的哀伤。
“但这不是保护哦，小萤。”
李沐阳隐约还有话没说完，而我并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当我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时，她的身子已然翻滚过栏杆，落向了河面。在李沐阳身子后仰坠落的那一刻，她望向我的眼中骤然加深为更显剧烈的哀伤，捎带着我所厌恶的怜悯。伴随着“扑通”一声，那倒映着路灯的明亮双眸，彻底坠入漆黑如墨的水面。
雨，落了下来。
好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