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尚未响起的初夏，我结束四年的大学生涯，毕业了。
经辅导员介绍，加之母亲的暗中助力，我成功应聘到之前实习的那所乡镇高中做老师。才到任的我莫名其妙就接手了二年级班主任一职。
在正式上任前，我拜访了因受伤而在家休养的前班主任施老师，顺便将需要她确认签字的《班主任变更申请表》带给了她。施老师梳着一头整齐的发髻，身材些许发福，从面相上看就是一位做起事来一丝不苟的老师。
“这个表的基础信息和变更理由付主任都帮您填好了，只需要签字就可以了。”
我从包里拿出文件夹，将申请表抽出递给她，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她右手的厚厚绷带。
“我听说是班里的学生把您的手给割伤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对于我试探性地询问，施老师略带警惕地皱起眉头，她显然不愿意与我在这个话题上有什么过分深入的讨论，只是反复强调没有学生想要伤害她，只是个意外而已。
于是我知趣地转移了话题，和她讨论起班级里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
“这是我的点名册，每个孩子的特点和情况我都有记录，可以先借给你。”
“啊！实在是太感谢了！”
我如获至宝般双手接过施老师递过来的册子，虽然只是薄薄一本，但却让我感受到了纸张以外的分量。
就在我打开册子认真看起来的时候，施老师的食指点了一个名字上。
“刘萤是班长，是个很早熟也很靠谱的学生，在班级的管理上相信她会协助你的。这孩子有些高冷，自尊心很强。她从小就没有父亲，你在她面前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碰到这孩子的伤口。”
我确信施老师绝对是一个对学生负责的好老师，因为她在谈及自己班的学生时，眼神中流淌出的那份亮闪闪的光是无法被遮掩的。
在我点头后，施老师的手指并没有就此拿开，而是顺势移到了另一个名字上。
“如果你觉得和刘萤在性格上有些处不来，那你可以找这孩子。”
我看向她的指尖，看到了“陈希”二字。
“好干净的名字呀……”
——就像“苏阳”一样，干干净净的。
施老师显然没注意到我脸上划过的感伤，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笑容中似乎隐藏着一线欲说还休的内敛情绪，不过那时候的我并没有看出来。
“他是我的课代表，很有才，文章写得很好，板书也写得非常漂亮，平日里的带早读、收作业、抽背和默写都完成得很好。这孩子的性格也非常好，和班里的同学相处的都很不错。总之，他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你刚到这学校，突然接手高二年级的班主任，如果不知道工作怎么展开，那我建议你可以多多跟他交流交流，他真的很乖，非常的乖。”
在跟我介绍陈希这个学生时，施老师的话语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她一直在反反复复强调这学生“很乖”“非常乖”……乖？这样的形容词虽说用在高中生身上也并无不妥，但……说实话，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而在我第一次在课堂上与小希偶然对视的时候，之前的那种奇怪感觉在我与那孩子目光交错的刹那涣然冰释。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地颤了几下，这当然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而是一种久别重逢的触动感。
不只是名字，这孩子看起来……实在是……太像我弟弟……
并非外貌上的相似，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上的一致。就仿佛两个人共用了同一个灵魂，那种从灵魂深处散发出的玄妙的、不可言说的亲近感，让我不自觉有想哭的冲动。
艰难收敛住情绪的我为转移注意力，夸张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我的名字噢，大家可以叫我阳阳老师！
以一种算计的心态，我有意提到了“由于施老师被刀刺伤了肚子，所以接下来将由我来担任大家的班主任”，那孩子清澈眼神中骤然飘过了有别于其它孩子的惊慌与费解，虽然只是刹那，却依旧被我捕捉到了。
果然是这孩子啊……
我有些失望与沮丧，但却又觉得如此的理所当然。
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出于好奇心，我决定主动出击。
在黑板上写下那个颇有些骇人听闻的题目后，我将视线投向正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的他。
——这位同学？能不能请你先说说：你有想要杀掉的人吗？
在被身后的同学提醒后，正开着小差的他如大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迟疑了片刻后，便迅速摇了摇头。
——呀！否认得那么干脆！你确定嘛？
他显然产生了片刻的迟疑，但很快便略显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虽然已经将这孩子的名字熟稔于心，但还是程序性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同学？
“他叫陈希！”
边上个子小小的娃娃头女同学很活跃地替他回答了我的问题。
……陈希……
我默念着他的名字，仿佛是邂逅了一位许久不曾见面的故人。
这便是我与那孩子的第一次接触，他一言未发，但我却在他的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太多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情绪。
在之后的相处中，我对那孩子的亲近感越发加重，甚至产生了一种有些不合身份的依赖感。他长相清秀，整个人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有着一张不太适合被称作少年的娃娃脸。笑的时候会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虽然平时总是一副看起来有些懒散的模样，但做事的时候却一板一眼的格外认真，每当和他开玩笑时又很容易脸红。
除此以外，真正让我感到触动的，是小希的眼睛。
清澈、剔透、明亮，不含一丝杂质，却偏偏在最深处隐藏有不易察觉的阴霾，在深邃处默默沉淀、蓄势待发。
类似的阴霾，我曾在小阳眼中见到过，也曾在镜子里自己的眼中见到过。
为什么……这孩子也会有这样的眼睛呢？
我主动询问学校的其他老师，不出意外地得到的都只有对他的夸奖：成绩好、性格好、长相清秀、做事认真、人际关系也相处的异常融洽——总而言之，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孩子。
而当我旁敲侧击地提到那孩子的眼睛，或是主动谈及他过往的经历时，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些毫无实质内容的回应。
就在我苦恼于该如何进一步去了解这孩子的时候，暑训前的家长会给了我与小希母亲见面的机会。
“请问是陈希同学的妈妈吗？”
“是的老师。”
“等一下家长会结束后，能稍微占用一些您的时间吗？我有些事想跟您谈。当然，时间不会很长！”
这是我第一次和家长交流，说实话真的有些紧张。对方的年纪看起来与我母亲差不多大，无论是穿着还是打扮都是如此的典雅端庄，但却又不显得造作，整体透出一种很自然的气质。
她对于我的提议显然有些讶异，但很快就露出笑容。
“没问题老师，我有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她很期待与我的交谈。
向各位家长大致介绍了一下换班主任的原因，解答了部分家长的困惑和疑问。虽然大部分家长的眼中仍透出忧虑和不信任，不过我并不在意，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有自信得到他们的认可。
家长会结束后，我领着小希的母亲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被老师在家长会后留下。”
“啊！请您不要误会！陈希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在学校里学习很认真，和老师同学们的关系也处得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我也是！”
我一边赶紧招呼着她坐下，一边则手忙脚乱地泡着茶。
“这个办公室也是他帮我一起收拾的，我刚到这个学校，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小希……陈希同学帮了我许多，我真的非常感谢他呢！”
“这样啊……”
小希母亲从我手中接过茶杯，她低下头望着杯子里的漂浮的茶叶。总感觉，她对于我刚才的夸奖全然不在意，甚至还有一些……失落？
她这反常的举动让本就紧张的我更觉不知所措了起来。
“李老师，如果有一个孩子从上小学起就从来不犯错，一直都很乖。老师也好，同学也好，包括所有的街坊邻里和亲朋好友，在提到这孩子的时候永远都是在夸奖他。对于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孩子，您会不会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
我一愣，心想着这样的孩子难道不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吗？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她口中的这个孩子指的是谁。
“小希他……是经历过什么吗？”
我问出困扰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小希的母亲低着头，像在细数杯中的茶叶，又像在思考着某些特别复杂的问题。沉默的空气在我们两人之间一点点累积着，逐渐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啊，抱歉，我不该……”
“陈希曾有一个姐姐……”
在我的道歉正式出口前，小希母亲终于主动开口，打破了长达数分钟的沉默。
“那时候，我们夫妻俩整天在外面跑业务，陈希是被他姐姐带大的，所以他们姐弟俩感情很深。后来，差不多也就是十年前吧，默默……也就是陈希的姐姐出了些意外，去世了。默默去世后，我就把工作辞了，一心一意待在家里照顾陈希，生怕他再出意外。陈希很乖，非常的乖……甚至于在我看来，那孩子好像……好像有点儿太乖了。从来不跟我顶嘴，也从来不跟我闹别扭，不会像别的小孩子那样有很重的玩心，只会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书。而且……”
说到这儿，她的眉头皱起，轻轻啜了口茶，以微微发颤的语气接着道。
“而且，那孩子总说……姐姐在看着他……”
她端着茶杯的手很不自然地抖了下，杯中的茶水也顺势洒落到了地上。
对于她方才所说的一切，我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是盯着地上那片水渍有些出神。
那片圆形水渍让我无缘由地想起了那孩子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