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外响起了大门开锁的声音，我看了眼手表，这才发现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伸了个懒腰，我走出卧室，去迎接加班晚归的母亲。与以往不同的是，母亲在进门时竟然还抱了一个大大的纸箱。
“这什么呀？”
我赶紧上前帮衬着，一起把纸箱搬到了餐桌上。
“小阳托我带回来的，说是之前问你借的东西。”
我有些困惑地放倒纸箱，发现里面是一堆杂物，有几本我当时借给他的单词书，还有几盘盒子的边边角角都磕破了的磁带，这家伙就连我挂在家里的明星海报都给卷成几管地送了过来。
“什么嘛！怎么连我给他织的围巾都送回来了！这臭小子！”
可恶！他难不成是要和我断绝姐弟关系？
想到这儿，我既焦虑又气愤，赶紧跑到电话前，拨通了老屋的电话。
“喂……哪位……”
他略带倦意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委屈。
“苏阳！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和我恩断义绝？再也不认我这个姐姐了？”
“啊，小沐啊……”
小阳声音中的倦意就像被戳破的泡泡一下“忽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手足无措的慌乱感。
“她已经把东西给你了啊？我明明说了要等你高考完再给你的！她搞什么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有些慌乱，显然我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是他始料未及的。
“好啊！你果然是要和我断绝姐弟关系！”
那份委屈感一下子取代了我内心的所有情绪，我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你个王八蛋！我哪点对你不好了？从小到大，好吃的好喝得我都让着你！小时候你闯得祸我还帮你背锅！你初一的时候喜欢初二的那个学姐，还是我帮你去送的情书！你个王八蛋！忘恩负义、吃里扒外、过河拆桥的王八蛋！”
边上的母亲本想来安慰我，但可能是觉得子女之间闹矛盾不太适合在这个时候介入，于是她只是把手帕递给了我，然后就回避式地躲进了书房。
“好啦，我没有要和你断绝姐弟关系啦！”
“真、真的？”我抽噎着问道，“那你把这堆东西拿给我是什么意思啊？”
“是我将来准备带到大学去的东西啦！肯定是那女人跟你传达错意思了。”
“什么那女人这女人的！那是你的妈妈！”
“好啦好啦！反正我可没想过跟你断绝姐弟关系。”
电话那头的小阳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我之前从没听见过的，温柔到简直有些不像他的声音轻声道。
“小沐呢……永远是我的姐姐呀……我们可是手牵着手来到这个世界的！”
“……能不能不要说这么肉麻的话……”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止住了啜泣，而电话那头的小阳也沉默了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又继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儿想见你……”
“……什么嘛！更肉麻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底却有泛起甜丝丝的感觉。
电话那头的小阳传出一阵深沉的叹气，“那个箱子里有一封信，是我写给你的贺信。本想着等你高考结束了才会拿到的，结果那个女人……那个妈妈提前送到你那儿了……”
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丝带上了一缕严肃的调调。
“所以，答应我，一定要等你高考结束后再打开。”
“行啦行啦！知道了！”
“一定要说到做到哦！”
他语气真切无比，让我觉得实在是没有勇气让他感到失望。
“知道了知道了，你现在让我看我都没功夫看呢！”
电话那头的小阳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又是一阵沉默后，他用夜色般深沉的语调，对我说了句，“后天就高考了，要好好考噢……”
说罢，小阳径直挂掉了电话。
他没有跟我说再见。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
他从楼上跳了下去。
……
正在我看着压在桌面玻璃下的合影发呆时，办公室的门响了。
“请进！”
阿蕖推开门走进屋来，他显得有点儿紧张。
“李老师，您……找我？”
“坐吧坐吧，你喝茶吗阿蕖？”
“不了，您找我是……有事？”
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整个身子看起来僵硬无比。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阿蕖的脸上带着更显僵硬的假笑。
我正打算向阿蕖打招呼，却不受控地咳嗽了起来。
“老师，你的感冒还没好吗？”
“差不多了，就是还有些咳嗽。话说阿蕖你……咳咳……你这么紧张干嘛？”我费解地问道。
“我紧张了吗？没有啊……我不紧张，一点儿都不……”阿蕖很是局促地搓了搓手，没话找话都将话题转移到了我的手机上，“你换新手机了呀老师，这个款式我之前……”
“赵蕖！”
“到！”
我朝着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阿蕖像触电般地从椅子上弹起，像个军人一样地站直了身子。
“你确定自己不紧张？”
“……的确有一点儿……”
他咽了咽口水。
“但不多……”
我重新让阿蕖坐下，虽然我也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一切的时候，因为我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他。
“咳咳，阿蕖……”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目光有些闪躲。
“我要问你个很严肃的问题，我希望你如实地回答我。”
阿蕖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某个特别重大的决定。终于将闪躲的目光收住，直直地迎上了我的视线。
“老师，我真不知道施老师是被谁给刺伤的。”
“那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哎？……”
他那原本坚定的目光瞬间转化为困惑的情绪。
“不、不重要了……？”
阿蕖错愕地看着我。
“所以……老师你要问我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见我点头，他立刻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了椅子上。然后，他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起来。
“什么嘛，我还以为……所以老师你想问我的是？”
“小希的姐姐……”
当我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阿蕖本已经放松下来的表情立刻又严肃了起来。我本有咳嗽的冲动，但为了不破坏当下这样一种肃穆的氛围，还是强忍住了。
调整了一下呼吸，我将问题补全。
“小希的姐姐真的是自杀吗？”
阿蕖严肃的表情进一步变得深沉而有些可怖。
“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李老师……”
他那放置在身前的双手绞在了一起，原本直面我的目光再度变得飘忽不定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小希的姐姐并不是自杀，咳咳……因为据我所知她并没有留下遗书，而且……阿蕖？”
他怔怔地看着我，那目光中透露出诧异、困惑、不解等一系列无法尽说的复杂情绪。然后，我感觉到阿蕖虽然在看着我，但那失焦的眼神暴露了他失神的事实。就连我喊他的名字，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应。
“阿蕖！”
“啊！？”
回过神的阿蕖有些失措地扭过头去。
“你刚才是……咳……想到了什么吗？”
“没有！”
他不假思索地否定了我的猜想。
“我只是觉得李老师你的这个想法……非常的不负责任！”
阿蕖的语气变得非常严厉，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主动表达不满。甚至于在被误解、被污蔑、被开除的时候，他都没表现出如此剧烈的情绪。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我只是希望你没有跟陈希和刘萤他们提过。”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身上散发出的不快情绪让我都有些害怕。
“你根本就不认识默姐！你也不了解她！自然也体会不到她可能经受的痛苦！……就连我们……我们这个群天天跟在她身后，被她呵护着长大的家伙……我们也没能看穿她的痛苦……”
阿蕖的声音在发抖，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显然正克制着喷薄欲出的情绪。
就在我担心他会不会一时没忍住，一拳打碎我的玻璃时，那紧握的双拳松开了。
“一会儿晚自习课要考数学，我先回去了。”
他朝我点了点头，然后便离开了我的办公室，只留下我独自一人傻乎乎地坐在椅子上。
没错，阿蕖说得对……
这只是我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而已。
没有任何理由证明，一个人在自杀前一定会把借来的东西归还，也没有任何规定说自杀的人必须留下遗书——还东西和写遗书这两个行为与自杀之间根本不存在某种必然的因果性。
我再一次望向桌面上的照片，这张照片是父母正式离异的那一天帮我们拍的，照片里，穿着初中校服的小阳正扮着一张丑兮兮的搞怪鬼脸。他明明是个很帅的男孩子，但在这张照片里却看不出他的帅气和阳光，只剩下了满满的孩子气。
现在想来，就是在父母离异后，小阳才开始整天扮鬼脸。
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永远一副很快乐的样子，每次见面都要朝我做鬼脸。他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吃红豆面包、喝草莓牛奶，喜欢没大没小地喊我“小沐”。以至于我一直都觉得他很没心没肺，在父母离婚后几乎从来不谈及这一切，不会去埋怨也不会去维护，就好像……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暮夏的晚风吹拂来些许的凉意，若有若无的，就像是某种幻觉。
——小沐！
我蓦然起身，回头望去，窗外那婆娑的树影如同蛰伏着的鬼魅。
一种黑色幽默的情绪随同飘入屋内的晚风，吹涌上了我的心头。
小阳，你也会变成鬼吗？
如果会的话，那能不能……
来吓唬一下我……
